梅里曼瓦尔没有下定论。「不管怎么说,你既是族人,又是恶魔猎手。他大概率是为此而召见你。」
「可算有我的用武之地了?」萨斯杰笑了,「好吧,大家都一样,无利不起早!冰地领失落已久,堪称是恶魔的老巢,是神圣光辉议会,他们十七年前手脚处理不干净,都是他们的错。」
「我们对当年之事的真相不感兴趣,大人,当务之急……」
「让我来作判断拜恩人占领了冰地领,那些留在南方的族人要么藏匿要么是死了。至于信鸦,这帮恶魔本不可能给我们回信。」
身后的笛声不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琴声。跳跃的舞曲在废墟上空盘旋,无数只乌鸦大声聒噪,试图参与演唱。噪音突然强烈了上百倍,梅里曼瓦尔只觉脑袋里「嗡」一声响。从这糟糕至极的合奏中,他没听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活人的声音。真该死。幽灵们在发什么疯?梅里曼瓦尔将耳朵贴在头上,从没这么希望
自己是聋子。
「你最好判断正确。」他喊道,「否则,就别去掺和族长的事!」
「看情况吧。」萨斯杰表示,「与恶魔相关的事,我的目标没准也会参与呢。别担心,后续的行程咱们分开,影响不到你。」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已告知你被派去南方的结局失踪,或是被当地的族人吃掉。既然你执意要当他们的盘中餐,不如成全我好了。」
「你真要用碗喝我的洗澡水,那我也只好答应。」这家伙漫不经心地开玩笑。「我是恶魔猎手,永远都是。这是我的工作。」这却不是玩笑话。
梅里曼瓦尔看得出来,此人心事重重。他带来的消息只是雪上加霜。狼人猎手本就有烦恼,返回布列斯让他无从排解情绪,而族长西莱夫的任务……
最开始他打算派我去,梅里曼瓦尔记得当时的交谈。他断然拒绝,并跟随「猪眼」皮奇的队伍离开,要带真正合适的人选回来。「我知道你从南边来,梅里曼瓦尔。你们算是同乡。」西莱夫将一封信交给他。「等进入布列斯的国境再让他打开。」
无论是威尼华兹还是拜恩,梅里曼瓦尔都不会再回去。碎月诅咒了他,远比狼人同族相食的诅咒更致命。一旦我踏上卡玛瑞亚的土地,许多人的努力都将告破灭。为了避免这个结局,他愿意做任何事。
包括将探索拜恩的任务丢给一无所知的萨斯杰。
出于内疚,他只好让他不那么「一无所知」。此外,梅里曼瓦尔没打开过西莱夫的信,但他知道里面装着给萨斯杰的报酬,他无法拒绝的报酬。这也是西莱夫容许梅里曼瓦尔拒绝的根本原因族长没有钳制他的手段,却有操控这位恶魔猎手的办法。一旦打开密信,意味着萨斯杰再也无法回头了。
踏入布列斯境内,则说明路程余下不过半天。彼时正是逐渐满月的季节,布列斯又邻近伊士曼……无论西莱夫提出了怎样苛刻的要求,萨斯杰都没有了思考对策的时间。
乌鸦突然大叫,梅里曼瓦尔猛然回过头,看到黑色的影子在林间振翅。不知怎的,他心头蒙上一层阴翳。倘若我要做些什么,那最好趁现在。「我这有一封——」
「泥石流!」斥候飞马回来报信,「前方百码有泥石流,必须绕路!」
「无路可绕!」手握罗盘的指挥官没好气地说,「左侧是陡坡,右边是山壁,我们要钻地前进么。」
「前方六十码!高地山洞!」又有斥候来报。
指挥者抬头望望天色。细雨如珠,声势渐弱。「车马到山洞休整,我们聚集人手,清理道路。」
厄运。梅里曼瓦尔心想,我们才走出没多远,就被迫停下。如今暴雨已歇,泥石流虽然威胁不大,但商队马车无法通行。作为搭车的佣兵,他们也不得不去帮忙。
加上萨斯杰,一共六人前去帮手。「交际花」安修却能舒舒服服待在车上,为大人们弹唱取乐。音乐飘出山洞,飘进梅里曼瓦尔的耳朵里。它们藏在潮湿的发间,完全称不上得劲,他尽可能忍住抖它的**。也许他们生了篝火,享受干燥和热量。
「唱什么唱,磨人耳朵!」矮人嘀咕。「美丽又好心的夫人,却偏偏是个聋子。」
萨斯杰的神情仿佛在说赞同。此人对待佣兵们的态度不尽相同,他将尊敬和友善给了梅里曼瓦尔,将欣赏和赞叹给了「火雨」阿士图罗、「鹦鹉」芬提和维修师巴尔巴泰,最后,他也将轻蔑给予安修和昆松。此人是个崇拜勇力和技艺的武夫,这点他表现得相当明显。
但他从没嘲笑过安修,可能也清楚是乐手带他们找到了赚钱的路子,也找到了离开幽灵领的车队。没有钱、没有药草,佣兵们肯定只抱着盒子就走了,不必拖着个固执的猎手,还得替他
找仇人。
在梅里曼瓦尔看来,大多数凡人其实办不到这点,而吝啬的贵族们反而不惜礼节——当然,也只可能是表面的礼节。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就连西莱夫,他的家族在布列斯,人们也得恭恭敬敬地称呼「爵士」。
哪怕这位爵士大人是头狼人。
看来布列斯人并不懂狼人的习俗,梅里曼瓦尔边刨泥沙边想,伊士曼人则不然。早在拜恩得势前,南国便早已流传着稀奇古怪的传说了雪人,狼人,飞翼骑士,地狱,女巫,通往精灵遗迹的废弃矿洞,还有冬神……这些故事是孩子的睡前童话,是讲给探险家和外地人的精彩秘闻。大家都这么说。
而布列斯人没有这些想象力。在他们眼里,伊士曼是孱弱小国、是黑暗边缘未开化的野蛮族群,但仍算是同族。布列斯的凡人——包括他所见的大多数未点火和低环冒险者——总是幻想南方人的贫穷、卑微和贪婪,但他们断然不可能想到狼人会献祭同族,乃至于血亲相残。西莱夫正是凭借这些人的惯性思维而成为爵士的。
梅里曼瓦尔加入他的家族已有三年之久,或许不足三年。如今,曾带领大家狩猎魔怪、向月亮献祭族中老人获得庇护的族长西莱夫,不仅完美融入了布列斯帝国上流社会,还要将族人拖进他的权力游戏。梅里曼瓦尔才不想当他的棋子。
至于猎手萨斯杰,梅里曼瓦尔放慢动作,这家伙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我手中。仔细想想,既然破碎之月总能赢得胜利,那他的行为——遵令行事或提前出示信件——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就在这时,忽然万籁俱寂,身后源源不断飘来的不和谐音符戛然而止。
梅里曼瓦尔猛转过身。脚步声。他第一时间望向山洞,却没看到陌生人的踪迹。守卫目不斜视,仆役各司其职,营地一切如常,只有乐声止息而已。难道夫人终于恢复了听力?还是旁听的仆人忍不住拆了那把破琴?
人们并不像梅里曼瓦尔一样在乎音乐声,可能他们压根没听到。他看到阿士图罗铲起一锹土,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彼此牵拉。他也听见芬提在灌木丛后边脱裤子边哼歌——这家伙唱得比安修好听多了。
但萨斯杰一定听见了。他抬头朝身后望,被侍卫瞧个正着。「别偷懒!」他冲猎手喊,随后向梅里曼瓦尔走来。一个矮个子跟在他旁边,模样和他完全是两类人。
梅里曼瓦尔不禁打量对方,这个穿得像条鱼,浑身都是亮闪闪的金属片,手握叮叮作响的三脚架的家伙,却也算不上陌生人。此人乃是夫人在斯吉克司收集的诸多噪音制造者之一,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安修不相上下。
「夫人要见你。」侍卫告诉他。
佣兵队长丢下铁锹,「要我洗洗手么?」
「不用。跟他过去。」
穿一身金属鳞片的家伙面带微笑,以显示自己的淡然态度。但当梅里曼瓦尔站在他面前时,他后退一步。「你是狼,还是狗呢?」
「我是佣兵,大人。」
「明摆着的。你最好离我远点。」
担心我用一只手拧下你脖子上长的小瘤子?很合理。「夫人找***嘛?」
对方毫无回应之意。「离我远点,你这臭烘烘的狗。」
这你可错了,我们刚洗完澡,用的还是同一个花洒,你该一视同仁才对。梅里曼瓦尔戴上帽子。在他的佣兵团,只有安修会花钱买香水。商队的主人自然也有香水味道,不过雨下了这么久,他只闻到泥土的腥气。
这位好心拯救了安修的夫人,梅里曼瓦尔无缘与她碰面。而从她手下人的口中,佣兵们打听到的是谣言、下流玩笑、来往站点和商队的载货种类,即便在几个管事那里,他们也得到粗糙的评论,比
如声音甜美、心地善良、不计小节之类,亦或是稍有些猎奇趣味。
当然,人们重点提到了她的慷慨。
一个人的富有不代表慷慨,后者很可能意味着别有所图。阿士图罗出身小贵族,知晓财富背后的秘密。「除非她是深闺里的***,否则绝不简单。」火雨警告。「众所周知,纯洁少女是不会离家这么远的。」一会儿我们就能知道答案。
他听从了阿士图罗的建议,但警惕之余需要变通,不然他们还在斯吉克司领伤脑筋呢。当安修证明商队的货物确有其实后,梅里曼瓦尔不再追根究底,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说到底,倘若这女人真有什么盘算,梅里曼瓦尔也可以拒绝她。
安修和他的琴完好无损地等在山洞前,一见他便站起身。「梅里曼瓦尔。这是队长的名字。」
「夫人。」佣兵队长低下头。
「真是伊士曼人。」一个梅里曼瓦尔所听过最悦耳的嗓音说。「你来自铁爪城?还是四叶领?」
「我生长在四叶领,大人。」这当然是谎话,但能有效避免一些麻烦。
「为我们弹奏一曲吧,亲爱的。」女人对安修说。「你似乎不是人族?」乐声中,她继续询问。
梅里曼瓦尔帽子下的耳朵轻颤。安修这小子到底吐露了多少秘密?「就是这样,我大概有点异族血脉。」
「黑暗之地的黑暗族群,是这样吗?」
就算你表现得再单纯,我也不会信一个词。「您概括得很到位,夫人。」
「你会什么?」
他抬起头。「我是个佣兵,我手下有人,可以接许多任务,或者为您做事。」
「需要钱?」
「钱和命令一起下达,我们将提高效率。」梅里曼瓦尔一耸肩,「当然,分期付账也行。定金比例不高,毕竟我们没什么名气。」
「亲爱的安告诉我,你们是穿梭在神秘之境的冒险家。」这女人说。
「他没说我们可以不吃不喝吧?」
「这倒是真的。」女人笑了。她长得不错,年纪却早已不是少女。梅里曼瓦尔判断得没错,伊士曼商队的主人无疑是位已婚女性,且接近中年。「你知道我们来斯吉克司做什么吗?」
「我见到人们来购买商品,夫人。您在进行贸易,虽然走得很远。」
「我自然是来卖乐器……还有诸多灾后物资,以履行商会的义务。」
梅里曼瓦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你们的商会一定是盖亚教徒创建的,大人。」
「这我可不清楚。萨斯贝·布伦肯会长从无明显的信仰特征,对待不同的教徒也一视同仁。或许是他的客户如此要求罢。我们和你的团队一样,梅里曼瓦尔,钱和命令一起下达,我们就着手去办。」
「您说得对。但在我眼里,你们正在做一桩使双方都获利的买卖帷幔山脉的人得到了救助,而你们赚来了数倍于伊士曼的财富。」
「总而言之,商人与佣兵,其实都是唯利是图。」商队主人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瞥一眼安修。乐手抱着琴站在一旁,对她报以微笑。这小子自打梅里曼瓦尔走进山洞,只为他说过一句话。「我也有一桩双赢的买卖给你。」
梅里曼瓦尔想起了那个消失在山洞中的脚步声。「请讲。除了回伊士曼,我都会尽力。」
「伊士曼不是你的故乡吗?」
我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踏足卡玛瑞亚领一步。伊士曼离她太近了。「我要为弟兄们负责。」梅里曼瓦尔告诉她,「决不会将他们从一个战场送到另一个战场上。」
「做得好。我丈夫的上司要有你这样的长官就好了,可惜他没醒悟,更没能及时跳槽。」女
人淡淡地说。她放下手,宝石在烛火下闪烁。「说明有些人注定无法逃离战争。梅里曼瓦尔,我这里有份口信要你转达。」
「口信?给谁?」
「我不知道。」
你真是和萨斯杰一个德行。「没有准确的目标,我要怎么转达?」
女人微笑。「我们另有线索。听我说,梅里曼瓦尔,某人将找到你,他是千年来的诞生第一颗星星,他会燃烧这个黑暗时代。」她的声音逐渐沉落。「告诉他,别相信叛徒。」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布伦肯商会的夫人扭过头,与安修四目相对。「我可以给你定金。」一曲终了,她示意乐手继续演奏。
噪音再度起伏,一切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梅里曼瓦尔皱紧了眉头。就在这时,浑身亮片、活像条鱼的家伙从她背后走出来,手提一团阴影。烛光闪动间,暴露出轮廓。
……那根本是颗人头。一只干净的手抓着纠结的乱发,鲜血滴滴坠落,气味被更浓郁的香水遮掩。安修拨弦的手一颤。男人冲他咧嘴一笑。
原来如此。香水掩盖气味,噪音阻挡窥视,宠物也能充当侍卫。这女人是合格的商人无疑了。「这是谁?」
「我?」
「不。更矮的那个。」
男人转了转手臂,露出人头藏在乱发下的脸。陌生人。梅里曼瓦尔根本不认得这张脸。「这家伙想袭击主人,死之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你不认识?」他反问。
「我该认得……咦。」等等,这家伙虽然不是梅里曼瓦尔记忆中的任何一人,但却符合萨斯杰描述的仇人的样貌。该死,果真是他给我惹的麻烦!想必她把我们当成一伙儿的。
「那你不久后会知道的。」女人说道,「报酬有很多,既然诸位是值得尊敬的冒险家,想必不会缺少真金白银……也不会缺少敌人。从我这里,你获得了一个死去的敌人,难道不足以酬清任务?请记住,梅里曼瓦尔,转达我的话。」
显然,倘若不答应,梅里曼瓦尔会获得许多活着的敌人。大概就是一整个儿布伦肯商会那么多。「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早知道我会和你们一道?说实话,你认识我?」
「不。」女人用悦耳的嗓音回应。「在今天前,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
是吗?随便找个佣兵转达口信,指望他好运地遇到什么第一颗星星?还有人头定金,听起来完全是胡搞。梅里曼瓦尔觉得自己身处骗局,所有人都在撒谎,为了某个目的。商人唯利是图,撒谎可不需要本金……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某人付出了自己的脑袋。这女人究竟是神叨的女巫,还是杀害无辜之人的疯婆子?
突然,一个可能性闪过他的脑海。或许两者皆无。
「有人找到了你。」梅里曼瓦尔难以置信地说,「就像你找到我……陌生人?生意伙伴?他找到你,让你将口信传给同路的旅客!」
山洞里烛火明灭,噪音更胜。「就是这样。我获得了报酬。你也一样,梅里曼瓦尔,记住你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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