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她自言自语,“这里面有问题。”
是我给了她船票,罗玛心想。阿加莎即将离开布鲁姆诺特,她已向事务司告假。若执法队执意要她的命来搅乱局面,决不会留下指向自身的线索。事务司总长的利益与天文室一致,杀死一位大占星师的学生,无异于疏远盟友,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放她离开,才更符合自身利益。
另一方面,奥斯维德阁下亲自探查,也没能找到杀死阿加莎的凶手。大占星师能窥探过去,除非事务司总长亲自作案,否则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占星师能看到过去未来。”她喃喃道,“狄摩西斯大人获得了预言梦,预见了自己的死,最后却没能活下来……”
一阵寒意贯彻全身,罗玛打了个冷战。占星术不再是全知的视角。她明白了。有人找到了欺骗它的方法。
这绝不是占星师能办到的事。克洛伊塔屹立于神秘领域的顶点已逾千年,人们早已习惯了“黑夜启明”的力量,认定占星术的高妙,并引以为豪。我们早就忘记了审视自己。
罗玛不禁抱起双臂。杀死阿加莎的不是青之使和事务司,而是来自高塔之外的人。事情是明摆着的,高塔内部矛盾升级,敌人将是得利者。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也有理由去做。
在霍科林反击战时,罗玛将青之使狄恩·鲁宾视作敌人。她痛恨对方为追求胜利而不顾海伦的安危,后来他又将她的朋友送入险境,更令她大为光火。然而狄摩西斯告诉她,青之使并非她的敌人。
小狮子罗玛并不理解……但阿加莎向她解释青之使的动机,教她知晓鲁宾阁下对功绩渴望已久。无论如何,忠诚是我们的首选。狄恩·鲁宾再怎么不择手段,他也是高塔成员。
白之使却不是。尽管在他成为统领后,外交部如日中天,让天文室再无后顾之忧,他也依然不是我们的同伴。
统领的能耐不止于此,当他掌控外交部时,手下便再难有其他声音。副部长阁下处理事务比他勤劳三倍,在布鲁姆诺特的时间也是上司的三倍,但这些努力统统是白费。等烽烟再起,人们想到的依然只有白之使。他的阴影统治着外交部。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教狄恩·鲁宾意识到上升无门,只能重走他的老路,寻求战功荣誉。
其实在那时,她业已发觉青之使畏惧着统领,她真想当面对他说出口,看对方会不会反驳。多半不会罢。但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命运集会其他成员也一样,甚至拉森也不例外……恐怕只有狄摩西斯不在乎。
事实证明,大家还是得对他提起警惕为好。
大概是没人愿意这么想罢。罗玛明白这种感受。人们害怕他,更害怕他成为自己的敌人。我们自欺欺人,因而犯下大错。
当然,也有人不受统领的恐惧震慑,尤利尔正是例子。白之使带他来到高塔,令他一步登天,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待遇。然而他与统领离得太近,反而比别人更难看到真相。
况且,学徒的超然地位并非没有缘由。尤利尔以为自己是无名者。魔药点燃了他的灵魂,没有经过火种仪式。按理来说,这便是无名者的证明……可学徒的梦境天赋令他走上另一条路。
艾恩眷者。她心想。先知的秘密。
苍穹之塔历经三千年时光,狄摩西斯一个人便照看了她两千年。拉森向海伦说明高塔的传承时,罗玛也在现场,她竖起耳朵,听到他们说起艾恩眷者。“只有被梦神艾恩眷顾的人才能成为先知。”拉森吐露,“高塔之中,原本只有我一个人与他拥有同样的天赋。尤利尔是第二个。”
“那他怎么会成为外交部学徒?”海伦皱眉。
“狄摩西斯将成为先知的条件告知了统领。”拉森回答,“那叛徒亲眼目睹尤利尔火种自燃,便以为他是同胞。预知未来不属于‘箴言骑士’的体系,但刚好符合占星术特性,同时他又知晓了梦神眷顾者的事……”
罗玛瞪大眼睛。“他想利用尤利尔的无名者力量,冒充艾恩眷顾!”这样一来,统领便能染指圣者之位……
“他也犯了错。尤利尔确实是梦神眷者,和我、和狄摩西斯大人一样。这类人并不多见,但也并非没有。神圣光辉议会的荣誉枢机主教、布列斯被称为高地女巫的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她就是其中之一,因天赋获得了白之预言。”拉森指出,“看来我们的统领大人要么是惯性思维,下意识将预知当成无名者的力量,要么根本是没这份见识。”
“他欺骗了自己的学徒?”
“或许吧。即便是誓约之卷,也不可能分清每个谎言。甚至那叛徒根本不用撒谎,只需稍作引导,他会自己得出结论。”
“没准是其他原因。将尤利尔的预知认定为梦神眷顾,他就能拥有先知候补的资格。”海伦指出。
“不无可能。”拉森叹息一声。“恰逢战时,狄摩西斯急于作出选择,瞧,白之使是集会统领,又有尤利尔帮衬,而我只是新生代。我本以为是他,可导师……”
“万幸我们选择正确。”海伦轻声说。
“太晚了。”拉森苦涩地回应,“我们早该作出选择的。”
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如今指望统领因自己的学徒而手下留情,着实不太可能:拉森明确告诉她,若非索伦挡下那一剑,尤利尔也会死在书房里。
后来,尤利尔离开布鲁姆诺特,到成为伊士曼的驻守者,他带走了索伦的碎片。
他是想要弥补导师的错误罢。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见索伦拨弄线条,拼凑词句,罗玛的心里有种针刺般的感受。索伦·格森并非是一枚指环那么简单,它是有灵魂的。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三环城区,来到博格街号。
这里曾有山楂树和一间小屋,如今只剩废墟,与罗玛在空岛霍科林见到的屋舍不相上下。隔壁是阿加莎·波洛遗留的房产,如今已被事务司收回,换了新主人。搬来的人家打扫了院子,还在篱笆后栽满金盏花,给信箱添了夜灯。他们似乎比侦探小姐勤劳一些。
然而没人愿意接手号。这是尤利尔的住址,许多高塔成员对此一清二楚,避之不及。先知狄摩西斯死后,执法队的权力得到了飞跃,他们在布鲁姆诺特挨家挨户搜查,将大批官员拖进地牢审问——虽然先前他们就这么干了,但这一次范围更广。“长斧”关彭来到博格街,派人砸开大门,打碎玻璃。
人们蜂蛹而入,掀开床铺,揭起地毯,倒空衣柜,用石头砸毁了壁炉和厨房,破坏墙壁和地板搜索密室,乃至于掘地三尺。他们找到糖和盐,找到制服和衬衫,也找到皮甲和武器,以及数不尽的碎片尘埃。执法队一丝不苟地收缴了可疑物品:所有信件、魔法种子,地图、报纸、魔药和刀剑匕首,还有罗玛送给他们的纸牌,统统封装在袋子里拿走。最后,人们将房子砸成了废墟,便把山楂树和灌木丛付之一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没人来阻止他们。罗玛心想。狄摩西斯先知死了,神国被拉森封闭,命运集会动荡不安……一片混乱中,没人关注执法队的行踪。当奥斯维德·西德尼为了调查学徒的死因来到博格街时,连大火都已熄灭。
紧接着是暗无天日的日子:观景台陷入沉寂,猎魔联盟失去指引,在冰原上四分五裂,彼此攻击。克洛伊塔令所有外派的成员回归总部,并在布鲁姆诺特接受命运集会的审查。远光之港普罗旺德尔关闭,通往地面的浮舟和矩梯统统禁止出行,执法队、治安局和教会的十字骑士不分昼夜地搜查,将高塔和浮云之都翻了个底朝天。
毫无意义。罗玛非常清楚。真正的战场在先知的神国,只有寥寥几人拥有进入其中的机会,叛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狄摩西斯死后,拉森接过了他的担子,使得高塔笼罩在神秘的光辉下,成为不可捕获的无形之地。
与此同时,“艾恩之眼”本人也获得了暂时等同圣者的神秘度,将黑骑士赶出了高塔。这里还有一点儿偏差:指环埃伯利·巴姆的记录中,敌人被引力乱流直接命中,神秘将他包括火种在内的全部一并摧毁。但在集会上,拉森声称对方并未死去——黑骑士似乎与夜之民有所区别。
他的说法得到了证实。很快,黑骑士重现战场,“无星之夜”结社在他的指挥下展开反击。
苍穹之塔克洛伊却永远失去了狄摩西斯,不得不退出战争以保全自身。
在罗玛看来,占星师们失去的不止是圣者大人。外交部使者一向是克洛伊塔参与对外活动的主力,其统领背叛带来的结果无疑是毁灭性的:伊士曼的所有坐标在当天失去了作用,活动在地面上的使者同时失联;观景台核心无法重启,璀璨的秩序星图一下灰暗了大半,连星之隙也被夺走。人们陷入了失明和失控的恐慌之中,仿佛冰地领的极黑之夜在高塔降临。
因此,当神圣光辉议会的使节坦白他们的目的时,uu看书&nbp;kat&nbp;拉森痛快地答应下来。苍穹之塔无力监管伊士曼,但地狱之门的情况必须时刻关注。答应代行者的要求,换取动荡时节的援手,对高塔来说十分必要。但罗玛知道,在先知死去、统领背叛的那一刻,苍穹之塔再也不是七支点的指挥者了。在神秘领域,决定地位的,是火种。
执法队没能耐找去拜恩,便将怒火倾泻在博格街。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阿加莎的死,大多数人都不在乎……
不晓得尤利尔回高塔时,见到这幅情景会是什么表情。罗玛想象了一下,心中的刺痛感愈发强烈,扎得她尾巴一抖。这儿再也不是你的家了。假如尤利尔真的回来,她会这么告诉他。快逃走罢,狄恩·鲁宾和他的手下在抓捕你,大半个命运集会视你为黑骑士的同党。布鲁姆诺特再也没有白之使,也不会有他的学徒的容身之地。
但没关系,我会去找你。只希望你不会怪我带来阿加莎的死讯。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尤利尔或许知晓某些无法分享的信息,是解开谜题的关键。同与此同时,小狮子发现了许多与高塔过去有关的秘密,她认为尤利尔有权知情。没准我们最终能找到一个平衡点……
也许会吧。罗玛心想。狄摩西斯,索伦,还有阿加莎。血债累累。她想到在追寻艾肯的路上,她和尤利尔最终走到了世界尽头。那时候坚持下去是多么容易啊。可当分歧诞生在高塔,她却无法再作出判断。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谁才是正确的一方呢?
她希望尤利尔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