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还必须得让徐太傅亲自接待。
来人倒也是个老熟人儿,因此徐太傅倒省了去更换见客的衣冠,一身半旧的常服,挽着个简单的道髻,脚上踩一双木屐,倒是先被客人给迎进了他自己的书房。
“怀济大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了,你这么晚来,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故。”徐太傅阻了辛怀济的道扰,先坐下,便作洗耳恭听状。
他却觉得辛怀济颇有些犯难的情状,心下不由暗忖难不成这位好友趁夜来访,竟然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请求,莫不是又来借钱的吧?
这还是多年前发生的一件趣事。
辛怀济有个收藏古玩的嗜好,然而眼力却不行,时常打眼,虽说作为一家之主总不至于遭到晚辈的埋怨,辛怀济却自觉理亏,一回又被人说服,相中了一块古玉,偏攒的私房钱还不够淘换那块古玉了,他不愿动用公中的钱让妻子为难,更舍不下那块古玉,就想着来找好友徐公借一笔钱以解囊中羞涩,然而辛怀济打出生以来就从没开口找人借过钱,鼓了好几回劲终究是没能把借钱的话说出口。
人情和债务都没欠下,他自己倒还犯下一桩心病,一回饮醉了酒,就跟妻子念叨了几句,大意仍是自责,说因好长物,居然问徐公借债,反思因为嗜好竟做了违心之事,辛家娘子就以为丈夫欠了外债一时间还不上,愧见好友兼同僚,因此便嘱托了儿子,让他悄悄地先来还钱。
辛二郎登门来还债,反把徐公闹得一头雾水,后来才弄清楚这是场大乌龙。
徐太傅此时想起了这件多年前的趣事,哈哈一笑“怀济可是相中了什么物件?不妨直说,这人活一世,总归是得有那么几样嗜好的。”
把辛怀济说得一怔,不由也想起了那些年自己犯的糗,但他这时可笑不出,眉头反而蹙紧了“晚生只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徐太傅与辛枢相虽为好友,一贯也是平辈论交,不过辛枢相确比徐太傅要年轻个十余岁,因此辛怀济在徐公面前历来自称“晚生”。
“是犬子先前忽然遣了信得过的家人报我,说……仁明殿里生了变乱,羿覃氏竟然……竟然串连阉宦宫人刺杀圣人得逞,羿覃氏还令圣人身边的女官潘氏见朱侧,意图让朱侧去寻龚相,调集宫卫围剿湘王,但那潘氏没有寻龚相,反而向大郎告密,说湘王已经弑杀了太后和……官家,立时就要犯下更大的罪祸,大郎现赶去了富阳见湘王妃,才着家人知会晚生,交待晚生务必商量太傅公,在莫惊动宫卫之前,设法阻止湘王接下来欲行的罪祸!”
辛怀济自己没能见到儿子,闻知这件惊变时如同五雷轰顶,又是惊急更觉疑虑,所以一时之间不知道应当对徐太傅如何说起这一事,毕竟不管是仁明殿,还是平乐堂中的情形,他可都是一无所知。
“传话者真是可信的家人?”徐太傅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要扶着茶案才能坐稳。
“是大郎的长随,这长随之母是大郎的乳娘,父亲虽一度为辽国郡府的仆役,但却是卫人,夫妇二人是随大郎一同归卫,两人的长子和次子,一个曾是大郎的书僮,一个现是大郎的长随。”
辛怀济这样答,是因其实连他自己都拿不准长随是不是一定可信,毕竟这长随所报知的事过于耸人听闻。
徐太傅也醒觉不能让好友权断消息的可信性,这风险必须一起担。
他先问“长随所说的另一件罪祸究竟是什么罪祸?!”
当徐太傅听辛怀济铁青着脸低声道出那几字,另一只手也扶上了几案,饶是历经了不少祸难,徐太傅也足足用了半盏茶的时间稳神,这一会儿,他和辛怀济没有一人说话,各自都在沉思。
终于,徐太傅起身,负手一边踱步,一边勉强梳理思绪组织成句“先,羿覃氏能干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我觉得存在可能,淮王府已经不复存在,而她,毕竟是储君的生母,近日以来我也的确察觉她在为固储奔走,竟都试探到了我的宅邸。入淮王府甚至弄权夺势不是羿覃氏主动选择的道路,但她已经一步步的被时势推上了权场,当初她忍辱负重入宫也许是为了向司马太后复仇,可现在已经清醒的意识到她大有可能凭借着太子生母的身份把司马太后取而代之……陈圣人这太子的嫡母在她眼里也许就将成为绊脚石。”
“所以太傅公认为,仁明殿真已生祸,陈圣人已然……不幸了?!”
“若不然,就是女官潘氏在诋毁羿覃氏,可羿覃氏现如今在宫里不足为道,有谁会处心积虑编造这样的谎言陷害她?”徐太傅反问。
辛怀济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徐太傅所言,实则是指羿覃氏的一己之见,因为就算储君现在登位,世人认可的太后也唯只陈皇后这一嫡母,绝无可能是已经被处死的淮王府中旧日的孺人,权场虽然残酷,但羿覃氏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威胁,不具威胁,则不会遭到莫名其妙的谋杀构害,女官潘氏告密羿覃氏的作为,应该为实。
“可湘王当真……已然弑君?!”辛怀济再度说出这话时,牙关都在发抖。
“我们先确定仁明殿已生祸变,恐怕就必须相信官家已经驾崩了,否则要是官家尚且在世,羿覃氏何故用此迟早会被戳破的谎言为由害杀一国皇后?她求的必是权势,必不是与陈圣人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