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冰澜之妻,生子时不幸亡故。
当年闵冰澜人在滑州,回家才知噩耗,他这一世做得唯一一件忤逆父母之命的事,就是拒绝再娶。
他和他的妻子识于稚拙,后结发合巹,夫妻恩爱,只可惜妻子早逝,不能白首偕老。
他这回往山东,情知一去经年,若不能功成而返,便决心埋骨异乡。
闵冰澜不放心小儿,不是害怕小儿不得照顾,是担心父兄的教导下,他的儿子也似几个侄儿一般,眼里只有功利,心中唯存权益,营营苟苟于仕场,浑浑噩噩于生途。
山东若然事败,还不知大卫社稷能否得保,如果有倾覆之灾,闵冰澜其实断定他的父兄必会心系荣华,很有可能干出屈膝降辽的事,他的儿子,就算不可能效他,宁为国祚献身,但也绝对不能对敌国献膝,所以闵冰澜拜托晏迟,若有万一,务必带他的小儿远走,宁为乡野草莽,也不做降臣辽奴。
晏迟心中都少觉得震动。
“我有时在想,闵冰澜、辛遥之这样的人是不是傻子,不求名利也就罢了,逍遥于林泉岂不自在?他们不是卫国的君主,却宁为卫国的国祚舍生忘死,这样的大义真的有意义么?即便大卫收复了失土,不再畏惧辽国,可羿姓之人,羿栩就不说了,羿标、羿杜,乃至于羿承昭、羿承央之辈,他们能为明主贤君?他们不管是谁据坐龙椅,百姓都不可能得以安乐。”
芳期拉着晏迟转身,望向窗外:“现在羿栩执政,他并不是个明君贤主,或许不能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可晏郎看看,百姓们至少还有希望的不是么?就算有的人挣扎于劳苦,可至少不用担心沦为奴役,我想闵君、辛郎,他们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并不是为了一姓卖命,他们维系的不是羿姓国祚,他们想要捍卫的是华夏江山,晏郎应当不是想不通他们的心态,晏郎只是替他们不值,或者说得更准确的是,晏郎对他们心怀钦敬。”
钦敬么?
晏迟看向市井,看向那条其实显得狭窄许多的,更远处的御街,他品度着钦敬二字,却一言不发。
极罕见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想法,被芳期指出来,心里仍是糊涂的。
送闵冰澜离开时,看着他一边挥手一边前行,没回头,月色灯影下影子在脚跟后头拉得老长,他忽然就觉得心里有点堵,想把人拉回来淋一锅子解酒汤,告诫他大无必要陪着羿姓皇室走至穷途末路,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这数十载,各人只对各己的生命负责才是正理,闵冰澜你多大的心,竟然操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把你的小儿托付给个都不算相交的人?
他们真的太痴太傻。
晏迟指着底下,穿流不息的人,尚在灯火辉煌里消耗享受的那些人,不仅是锦衣贵族,还有布衣平民,这么多的人,有几个甘为这天下社稷把自己献祭,他们醉生梦死,不是完全没有预见祸殃将至,安幸不长,他们只是抱定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地陷下去有矮个儿填入的饶幸,他们不会感激闵冰澜和辛遥之这类人的甘于奉献,他们享受着荫凉,却从来没有兴趣去打问植树的人究竟是谁。
他指着,又懒得说。
芳期把他的手按下来,抓着没放开:“闵君和辛郎,还有许多的人,他们想维持的其实就是芸芸众生的歌舞升平,如果他们的竭尽心力,换来的是人人自危,是风声鹤唳,是恐怖气氛笼罩下的胆颤心惊,那他们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晏郎不需要为他们打抱不平,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人生,我曾经听明皎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其实个中的道理不深涩,无非就是,以己度人。”
晏迟眼珠子一滑,嘴角再度挑起笑容:“与卿一席话,烦郁顿消释啊,王妃现在宽慰起人来,还真是功力见长了。”
“晏郎过奖了,我功力并没见长,只仗着跟晏郎越更熟悉的便宜,你的心思,我总比外人更能摸得透。”芳期也笑,还是很自得的笑。
这晚他们从无情楼上下来,徐徐地回到清欢里,那时月色已经注满了芙渠,廊庑底下摇曳的灯火照抚着,情人椅上一双相靠的鸳鸯枕。
逮获的刺客,这回由辛远声担任使臣押送往辽国上京,晏迟并没有出面替辛远声争取这趟差使,而完全是羿栩的决定,他竟觉得辛远声生母毕竟仍是辽国的王妃,所以让辛远声出使再度跟辽国谈判成算更足,辛远声没有半字推讳,他欣然承担了这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使命。
转眼就到了兴国公的寿辰。
既然只是招待亲朋,湘王府理所当然未获邀约,晏迟跟芳期也没打算去送礼就是了,这日夫妇二人带着婵儿去看望了西楼居士,老人家最近身体不适,赵媛已经在西楼居住了有小半月,做着煎汤送药的事,西楼居士也没和赵媛多客套。
天气已经开始转热了,但西楼居士仍得穿着夹袄,不至于卧床不起,但神色日渐憔悴。
芳期私下间问赵媛:“姨祖母这症候,究竟要紧不要紧?我劝说她老人家让晏郎替她诊脉,她却总是不肯……”
“约是寿数到了吧。”赵媛神色有几分黯淡,不过口吻尚算平静:“居士心里也清楚,但并不想让三哥占断吉凶,她说人生最大的趣味其实就在莫测,若预先知道了什么时候长辞,接下来的时日就难有安乐了,不如一直存着期望,总归还有些日子是惬意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这并不全然是讽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