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血旗倒地,数万将士被践踏成泥、尸骨无存,数千妇孺于牙帐内,被糟蹋蹂躏、被侮辱虐杀刀剑刺入的声音、淫爪撕破衣衫的声音、铁蹄碾碎头颅的声音这便是,公输鱼降生于世,第一眼看到的景象、第一耳听到的声音。
天地不仁,让她生于那肉骨泼撒、浆血漫浸的炼狱杀戮中,便是注定了此生必将要走一条异乎寻常的人间路。
经年旧事,即便早已被时间淹没,然,冤骨悲泣、亡魂犹在。天地为凭、英灵为证,这笔孽债,总归是要有人来讨。生而为人十七年,通往帝都的这条路,她也足足走了十七年,今日,总算是走到了这里。
永成王朝,我来了
幽幽寒凉之气在公输鱼紧蹙的眉间漾着,忽然,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闯入了她的视线中,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确实不寻常。
但见城门楼上,竟是出现了
一群薄纱遮体的脂粉小娘子,展肥卖瘦、搔首弄姿,瞬间便将那金戈铁甲的威严城楼变成了声色斑斓的妓馆青楼
再细看,那群青楼小娘子的正中央,还有一名玉冠锦袍的年轻男子,偎红倚翠、状若微醺。
公输鱼不禁愕然:他是何人竟敢于这代表着皇城威严的城门楼上,搂着青楼小娘子嬉戏他是如何能够畅通无阻地一路走上去的那城门守卫军,又为何对其如此荒唐放荡、亵渎皇家颜面的行为,视若无睹
未及公输鱼疑惑完,更加不同寻常的画面紧随而来:
城门楼上,紧贴在男子身边的一名红衣小娘子,手底暗发万钧之力,悄然拍向男子身后倚靠的城墙雉堞
轰隆隆。城墙雉堞内部巨石碎裂之声隐隐地传来,若天边闷雷滚滚,却是于这喧闹的早墟上空,无人能察。
那醉醺醺的男子继续被小娘子们拉扯推搡着,迷醉在花团锦簇中,对赫然于其身后张开了獠牙的死亡陷阱蒙然不觉。
红衣小娘子笑得花枝乱颤,再抬纤纤玉手,朝着男子胸膛轻轻一推。调笑风月间,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了,谁又会去怀疑,这撩人的温柔乡里,竟是藏着步步杀机
承了红衣小娘子这一推,男子站立不稳,倒向后方的那块城墙雉堞,猛地一靠。
那块早已内部碎裂的城墙雉堞瞬息崩塌、磔落成烟顷刻间,烟雾升腾而起,似一朵巨大的夭桃,于楼头娆媚绽开,掩了那一众红纱绿绸、金戈铁甲。
见状,小娘子们宛如一群惊雀,慌作一团;守卫们也不敢再视若无睹,忙围将上去,于烟尘中伸头看、伸手抓,可惜为时已晚。
男子已伴了那些崩塌的巨石,陡然坠落;而距其十丈的正下方,熙熙攘攘的墟市里,一众浑然不知危难临头的百姓们,根本来不及躲避。
可以预见,待男子与巨石一同落入墟市,城门前定会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救人”已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公输鱼,跟她的护卫对视了一下,二人心照,即刻运力提气,自马背上直接跃起,一个朝向坠落的男子,一
个朝向崩塌的巨石。
“嗖”的一声。
公输鱼在跃起的同时,打开了自己背后的机关。
两道木橼应声而起,于她背部横向弹开,伸展、交错、裂变,二分为四,四化作八;每根木橼之间又伸出一排排的钢齿,细密如网,阡陌纵横;伴随着“咯咯”的机括扭转之声,木橼相接、钢齿相嵌、榫卯相扣、环环相连。
须臾间,巨大的“机甲鸢”振翅而出,状如鸾鹏遮了天日,以疾雷之势凌空飞起
公输鱼御着机甲鸢,直接飞向正在坠落的男子,于半空中,一揽、一抱、一转,承了那股下坠之力,拦腰将其接住。那腰间的一袭锦缎,是如丝一般的滑,覆了手掌、沁凉入心。
被接住的刹那,男子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御甲而飞、横空出现的公输鱼。
公输鱼也是一惊,惊于男子绝华容颜:那肌肤如玉,凝于这晨光,不触,也能感其微凉;眉若乌羽,一颦一展间,便凝了这一世的繁华;那双眼眸,更似满月浮于墨玉湖中,长睫微闪,似风拂过,漾起半阙涟漪、荡出一碧风流、隐下二三心事。
目光交汇的瞬间,硕大的机甲鸢横于空中,盘亘旋转,割裂了东风、阻断了时间,卷起二人衣带,化作碎馨,漫天飞舞。
这半空里的一落与一接,恍若弥世之外那一抔迟迟不肯消散的冬雪,忍过了日光化骨之痛,旖旎千里、御风而来,只为接住这一抹唯在春天里才会坠落的桃花。
若非前世几多纠缠,何来今朝初见惊心
公输鱼目光发滞,还沉浸在掌中的那一抹绝华里。
被她揽腰的男子却是已将薄薄的嘴唇勾出了一撇精美的弧度,用一种清浅散漫中带着讥诮挑衅的声音,突兀地开口问道:“你是鸟人吗”
哎这个奇葩的问题一出,唯美画风突变,直接把公输鱼的空中春梦给轰了个稀碎:我公输世家,上承鲁班圣祖,御木倾天下,机甲鸢振翅破空,何人不为之惊叹如何到了他的嘴里,竟沦落成了“鸟人”
“鸟人”表示不服,赶忙收了收情不自
禁的色心与口水,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是脑子有病吗”
不料,男子眉梢轻挑,坦然又道:“你怎知我脑子有病我不止脑子有病,且素来喜好食禽,你是不是鸟人,让我尝尝便知。”
食禽尝尝这男子说话,真可谓一句一个惊雷,直劈公输鱼头顶。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毫无征兆的,男子竟突然伸手,抓住公输鱼的肩头,朝着其耳垂,毫不犹豫,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皓齿森凉,夹住那一片敏感的温软,瞬间,闪电穿耳而过。
啊什么鬼居然咬人滚开这猝不及防的“攻击”,令公输鱼大惊失色,本能地推出一掌。
男子不挡、也不躲,承了公输鱼那一掌,顺势从其手中滑出。墨玉眸里,流光微闪、华彩斑霓,竟是生出了一丝诡异的笑。
那笑一闪而过,耐人寻味。待公输鱼定睛再去细看时,却已踪影全无,仿佛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随即,从公输鱼手中滑脱的男子,继续坠落。那绝华容颜,在公输鱼的眼中,背着阳光幻作剪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公输鱼怔愣在原处,任机甲横槊,城前空悬,耳垂、脖颈、半边脸颊,如食酒蘖,一片潮红,好疼、好痒、好麻。
什么情况公输鱼微微蹙眉,不由地惋叹:“看来,这人果然是脑子有病呀,且还是会乱咬人的疯狗病,真真是白瞎了一张那么好看的脸”
就这样,公输鱼对那坠落男子的营救,以一个莫名其妙、荒唐无解的结果宣告了失败。
与此同时,公输鱼的护卫于墟市上空凌云微步,以深厚的内力旋动气流,化气为霜、凝霜成网,生生地兜住了散落的巨石,再将它们全都推离下方百姓的头顶,斜抛至墟市旁边的空地。
“嘭”的一声,又“噗”的一声。巨石落地了,从公输鱼手中滑脱的男子也落地了。
这接连而至的巨大声响,震得地颤天旋,总算是盖住了墟市上的喧嚷。不明所以的百姓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纷纷驻足围观。
他们刚好看到,那坠地
的男子一口鲜血喷出,于朝阳中殷红如雾,惊了万里江山、动了一城风云、碎了满朝平稳,长睫垂下,遮了一碧绝华。
“呀,发生了何事”“这是何人呀”“哪里冒出来的,死了没”“”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时,忽有一队仆从模样的精壮男子,个个脚下生风,闪电一般及时杀到。为首的仆从,俯跪下身子,扶起喷血后倒地不省人事的男子,扯着铜锣一般的大嗓门儿,夸张地哭喊起来。细听可是不得了原来,从城门楼上跌落下来这人,竟是当朝五皇子,滕王成玦
围观众人惶然一惊,先看墟市旁边的那堆巨石,再看那位跌落城楼的倒霉皇子。有掌故的补充道:“数日前,工部方才修葺过城门楼,如何这就塌了摔了皇子,可不是小事”
说到“刚修葺过”的城门楼,众人顺势往上看,这一看,不由得又是一惊。“呀快看,半空中还悬着一物带翅膀的是什么鸟”
听到这话,御甲横空的公输鱼,心中万头猛犸奔过,差点没失足摔下来:帝都人这一个个的都是何眼光呀原本我还想要炫耀一下这机甲鸢,来个闪亮登场的,竟是生生地被他们认作了是鸟
将公输鱼嘲讽了一个体无完肤,墟市上这群人的视线方才绕过她,终于看到了十丈之上那缺了一大块的城门楼,如缺齿的妖魅,咧嘴笑得诡谲森森。有眼尖的人发现,好似还有松动的土石在继续掉落。“看,还有石头在往下掉城门楼要塌了大家快逃命啊”
这下,众人都慌了,再顾不得继续围观议论看热闹,只忙着呼喊、奔跑、逃窜,骚乱四起。
城门守卫军奔将过来,意图疏散人群、维持秩序,却于推推搡搡间,翻了浆果摊子、打了白酒坛子,惹得鸡鸭骡马一起叫,场面愈发地混乱不堪了。
被丢在了半空中的“鸟人”公输鱼,独自尴尬郁闷了一会儿,便趁着下面的一片混乱,悄悄收了背后的机甲鸢,讪讪地飘落于地。
抬眼再看时,
十丈城楼之上的那一众青楼小娘子们,不见了。
十丈城楼之下的滕王成玦
跟他的仆从们,也不见了。
而就在官道边,一辆一直停在那里默默监视着这一切的青顶子轺车,不动声色地放下一角窗帘,悄然驶离。
融风东来,木轮滚滚,烟尘乍起
公输鱼不禁思量:
城门这场戏,端的是精彩呀。明面上有青楼小娘子、墟市百姓、滕王及其仆从,暗地里还有刚刚修葺过城门楼的工部,和那辆神秘的青顶子轺车这是蝉,螳螂,与黄雀还是鹬,蚌,和渔翁谁设了局谁入了瓮谁算计了谁最后又将会是在谁的棋盘上博出一个谁输谁赢
真不愧为帝都,各路牛鬼蛇神明争暗斗如此激烈,由此可见一斑。小爷我这猛地插入一脚,倒要看看接下来你们会如何反应
不过,没想到跌落城楼这人竟会是滕王。早闻滕王心智不全,乃远近驰名的“傻王爷”,今日于半空中遭遇,观其言行也确实古怪荒唐。他如何也会卷进这城门之局里
哎呀对了刚刚还被他咬了一口呢,该不会把痴傻疯症过与我吧糟了糟了
想到这里,公输鱼赶紧举袖,猛擦自己的耳朵。
“走。”一个声音忽从背后响起,透着清冷之气,打断了公输鱼的胡思乱诽。
公输鱼一怔,转头看,是她的护卫,班九,一脸的静默如雪,手里牵着两根马缰绳。
她即刻会意,盈盈笑道:“嗯,你说得对,咱们是得赶紧走,必须抢在那人之前去”
两匹马蒙然:人家只说了一个“走”字,她竟能解读出这许多含义
搅和完了城门这场戏,公输鱼和班九在一片混乱的背景中,翻身上了骏马,低调入城,去赶属于他们的下一场戏。自此,帝都,再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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