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洛阳南郊,申屠玥闲适的别院,花香在黑暗中泛滥成灾。
依山傍水的亭台里,只有一张石桌,一壶清酒,两张沉静冷凝的脸。没有月光,星子晦暗,耳边流水微弱,静静淌过的声音像是在预支着安宁。
“五弟,上次你生辰,我第一次在这里喝着你的酒,这回——仍旧是在这里,明显冷清了许多,只是希望酒的滋味没变。”申屠奕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这或许将是最后一次。”
申屠玥没有伤怀,语气一如既往,“怎样?三哥,味道还同上次一样吗?”
“一样,一模一样。”申屠奕一字一句的强调,“只是,上次是与五弟你一起,这次却是在跟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喝酒。”
“你永远都是我的三哥,这不会改变。因为我无力改变。”申屠玥话说得很淡,听不到脉搏为之搏动。
申屠奕一笑,像在懊恼,“你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坦白直截,该多好。”
“我在三哥心里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我们本就行走在两个极端。三哥何不扪心自问,是否从未怀疑过作为你五弟的我和作为先帝之子、一方诸侯王的我,他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申屠玥的语气渐渐溶进寒夜里,“你和四哥都觉得自己活在炼狱中,一路被屈辱和仇恨追赶……我呢?我在父皇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从来只是一个点缀或是污点,他想让我发光的时候,我于他而言,如同锦上添花;他想将我一笔抹去,我就是宫闱里眼不能见、耳不能听的禁忌……我不是只有一副皮囊,更不想困在这幅皮囊里,老态龙钟……”
申屠奕去抓酒壶,这才发觉手和壶身一样冰冷,他有些想念白昼暖暖的阳光,“我不是没想过猜忌你、考验你,甚至是取你性命,毕竟你对我不是一点儿威胁没有……小时候,你拿着刀插入自己腿中,为的只是父皇更多的关爱,那时我就知道,这样的少年即便再单薄、再温雅,也不会在弱肉强食的争斗中表现逊色……”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凝神屏气,说得认真至极,“但我更愿意回忆我们一起戏弄师傅、一起被父皇责罚、一起上树捉雏鸟……我们切磋剑法……也时常为了史书中一些人和事争执不休……也曾齐心协力围狩一只羚羊……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只有我俩谈笑自若……后来长大了,你陪着我豪气冲天,举杯畅饮……那种雨冷风凉,热血沸腾的感觉,至今让我激动不已……只是一切,看来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坚不可摧……你终于还是舍了。”
“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事情可托付于你,因为我已下定决心,永远不再信任你……虽然晚了些,我还是很欣慰,毕竟我们做兄弟的时间被我又延续了一点……我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咎由自取,还有什么可悲可叹的?”
说完,申屠奕笑了,冰冷的液体带着甘洌辛辣的味道在他口腔中盘桓不去。
“可你还有放不下的……人或事……”申屠玥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你其实并不像传言中那样洒脱,你总有放不下、丢不掉的东西,就像你爱过很多女人,每一个都像是挚爱,可是,每一个都会被你伤害……”
“终归还是你了解我——当然,不了解我的人没法接近我,更没法打败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憎恨你,还是感激你。”申屠奕舌尖上微有苦涩,“碧玉,她虽然只是我的一房妾妃,在你眼里,也只是我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可是我早就认定,她是我这一生真正的妻子。我没法实现对她的承诺,与她一起离开洛阳了。她想要的生活,我始终没能给她。”申屠奕只觉喉头像被堵上了,露水也沾上了眼角,湿冷泛潮,沉寂了一会儿,准备再度开口之时。
“我会带她来见你或是陪你。”申屠玥打断他的话,往酒杯里倒酒,不知是夜太黑还是视物模糊的缘故,酒慢慢溢出,越溢越多,“三哥,我不会置你于死地,等这件事情平息了,我会请皇兄削去你的爵位,另封一邑,你和心爱的女人依旧可以去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我从来不想害死你……”
申屠奕看了一眼石桌,不自觉笑了一下,“酒太满,杯子已经盛不了……”端起酒杯,仰头便喝,“我已不再心怀侥幸设想未来,倒是当下,有一事十分紧迫,依旧与碧玉相关,她的父亲本名穆良彰,多年前失手杀死了左启之子左珩,后来改名换姓隐居在清远山里……这些年过去了,本应一直风平浪静,可如今看来,旧事已被我搅起,左启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只有你出面,才可保全碧玉一家。”
“你就那么确信,我不会再一次令你失望?”申屠玥又开始慢慢将桌上的空杯斟满,“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样的关头,你的所有记挂竟只是一个女人,你真那么爱她?”
“你会拒绝很多事情,或者即使答应了也不能做到,唯独这件除外。”申屠奕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你别院里的海棠花,是为她而种,你早已在我府上见过她了。”
“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和判断?”申屠玥放下酒壶,双手撑在膝盖上,语气中的生硬更像是一种遮盖。
他们彼此不敢正视对方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