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淮南,青山隐隐,烟水朦胧。
一处院落,筑山穿池,疑似世外桃源,却有着看不见的硝烟。
院落的主人是依旧英姿勃发的申屠瑾,只是当年稚嫩的气息早已消逝不见,他不再是白衣白裳,缀满宝石的皮弁也不再是他的最爱。申屠瑾的装束几乎同他叔父一样,绛色长袍、翠色玉冠,腰间的配剑少了华美,多了锋锐。
许多人的成长只在短暂的一瞬之间,他也不例外。
父亲楚王离世之时,申屠瑾还小,不懂离愁,更不知悲伤。他在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叔父申屠奕的百般庇护之下慢慢长大,眉眼如星,潇洒非常。那时的他骨子里都透着一股浪漫和超脱,太清澈的目光往往会看不到尘垢,他那么轻率地就相信了五王叔申屠玥,更令他悔恨不已的是,他对申屠奕施加的影响潜移默化,他的误判导致了一个致命的误信。
申屠奕死前,在凝结着湿气的申诉书中写道臣死国宁,亦家之利。这封申诉书并没有交到当朝天子手上,而是几经周折,被申屠瑾珍藏至今。这封沾染着申屠奕血泪的书信像一把利剑,一直悬在瑾的心坎。瑾在无数次梦魇中,感受着那刺向心脏的最后一剑,鲜血和剧痛令他痉挛——他的叔父用这种壮烈的方式维护着自尊和高贵,以及皇家的体面,可惜到头来却被付之一炬、面目全非。他常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火堆慢慢熄灭,灰烬吹进眼中、鬓角,那种浴火重生的感觉能不能完全替代了悲伤和仇恨?
“传军司。”他的嗓音浑厚,充满力量,不再是一副单薄的躯体可以承载。
军司是个中年男人,相貌并不出众,穿着打扮也与常人无异,只是一双眼,有着谋士最显著的特征——静与灵。
“淮南王殿下。”军司行了行礼。
申屠瑾浅浅一笑,并不拐弯抹角,“邙山刺杀果然还是失败了。”
“本就不做必胜的打算。”军司回应着,比瑾还无所谓。
“我们这招打草惊蛇,定会令他坐立不安。”
军司揣着明白装糊涂,“殿下就不担心他会出动军队前来兴师问罪?”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必然会有所行动,我这颗眼中钉,他会想方设法连根拔起。”申屠瑾的笑竟显出几分兴奋。
“淮南国境内流民作乱实际上是殿下故意放出的一颗烟雾弹,纯属无中生有。东海王若是贸然出兵围剿,师出无名不说,更会信誉扫地、大失人心。”军司眼中有絮状的沉淀物,像云朵一样扩开,“东海王骄奢好战,宗室之间的仇隙本就越积越深,蜀中叛乱、北方边境不宁,他放任不管;战乱导致民不聊生,关中饥谨,波及范围甚广,他却不能及时赈济灾民,相反阻止流民入汉中,禁军戡乱治标不治本,数万流民积聚为一股新的强大军事力量——‘乞活军’……”
“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能为我所用,想来也会不同反响。”申屠瑾用指节敲击了几下桌面,笑容美好,具有迷惑性。
军司笑了,一口牙齿倒是白皙光洁,“为了一口粮食而卖命,听上去匪夷所思,实则最值得信赖,这样的人往往能豁出命去——他们不担心死,顶多顾忌一下死的方式。”
“申屠玥的左膀右臂,如今少了一个卫邈——那块冰冷的岩石不能再继续守卫他了……他却又主动支开了樊枫,他或许不知道虎视眈眈之人正惧怕着这样的猎手……盲目自大势必会产生恶果……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坦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储君的位置是千刀之刃,他会慢慢享受到的。”申屠瑾满意地笑了笑,却又迅速淡去,眼中晕出一圈薄光,“她现在情形如何?”那个名字,他始终叫不出口。
军司心知肚明,恢复了一脸严肃,放慢语速,“她有了身孕……东海王先后有过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可惜儿子全部夭折了……他已在府里放出话去,后院只要哪位妃妾先生下王子,不分贵贱,均立为世子……”
申屠瑾显然惊了一下,又平静下来,“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当年我帮不了她,如今依然如此……我们都按着各自的轨迹前行,只希望殊途同归,能有重逢的一日……不过重逢也不一定就等同于团圆,你说是这样吗?”
这话叫军司不知从何作答,只好沉静不语。
申屠瑾自言自语,惆怅而笑,“离别的人其实最期待和最害怕的都是重逢,期待是因为思念,害怕却是因为难以面对……她的孩子若是成为东海王世子,是敌是友,该如何考量?”
许多年后,每当樊枫回忆起那段离开洛阳的路程时,还是会痛彻心扉。因为他深知每向前行进一步,就会离一个人更远一步。这种遥远无边无际,如同即将入眼的黄沙一样铺天盖地,席卷并摧残着他仅存的信念和梦想。
他可以对申屠玥的命令说不,但他没有。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未后悔过为了碧玉而做出的所有决定,他唯一不确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未必能像自己说过的那样,带给碧玉她想要的生活。他太明白了,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说,只是他的一个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