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咳完,眼角渗着泪花,刚要说话,嗓子眼里克制不住的辣疼令他复又咳嗽一阵,只得深深吸气,按捺下去不适感。沈书眉头已深深拧起,不太能相信高荣珪带来的消息。
“确实如此,讨论你们几人的任命,我也在场。”高荣珪道。
高荣珪必然是在场,他可是被派去监管他们的行动的负责人。这点沈书毫无意外,只是既然高荣珪去了,就知道沈书除了狗屎运撞上粮仓,这可以算一功,前前后后他杀敌恐怕不到十人,沈书下手没有准头,加上不擅杀人,有时能敲晕便敲晕,只要自己还稳得住能砍肩膀就不会割脖子。
“钱贺说你击敌数虽然排不上号,但你能号令这二位,
说明你有统率的才干,还有不为人知的个人魅力。百夫长算不上多大的头衔,让你先带带,如果你带得起一百号人,就让你带一千号人。”
沈书一脸“饶了我吧”,哀嚎道:“这人专程来整我的吧?”
高荣珪让他的手下把带来道歉的人带出去,给他松绑。他跟手下使了个眼色,底下人便知道要离得远些,不让旁人来偷听。
沈书一只手捂着脸,半晌,他拿下手来,满脸都是才呛咳完的汗,他把眼角擦了擦,深深吸气,问高荣珪:“你实心实意来认错的?”
高荣珪眉毛向上一抬,拇指擦过嘴唇,笑说:“这一桌我可赔了老本了,哄你作甚?你个小奶崽子,不是冲着这个蒙古人,我懒得来找你。”
“别蒙古人蒙古人的,我师父有名字。”
“哟?”高荣珪音调一扬,“手脚倒快,师徒名分都敲定了。”
纪逐鸢绷不住了,他是很不想跟高荣珪打交道,此人奸猾狡诈,然而,他现在是三人唯一的消息来源,又事关沈书,只有问高荣珪:“那个姓钱的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高荣珪一只手肘搁在膝头,身体前倾,挨个儿注视他们仨,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给张逊没脸,不就是打钱贺的脸,就沈书这个表现,不适合上战场,李恕更别提了,照以往的路子,应该会派个文职,上衙门口子管文书,运气好做个判官。你们两个百夫长,一个什长,都要在钱贺手底下讨生活,他自己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会有人收拾你们。”
“我们不是已经投诚了吗?”沈书服气了。
“一次正经的战役,死伤就在千人上下,元军围城,我们折损了万人。每天来我大周投军的人少时也有数百,人呐,值得个什么?”高荣珪喝了一口温酒,含在嘴里,半晌才咽下去,又倒了一杯喝下,脸孔泛起微红。
“那他会怎么动我们?往我们床铺上扔沙子吗?”沈书实在想不出来,钱贺想怎么整他们。
“这用不着,什么时候你们在前面冲,随便安排两个人,放放暗箭,嗖嗖两下,你们几个碍人眼的就小命儿玩完。”
沈书:
“……”
“他不敢。”纪逐鸢根本不信高荣珪的说辞。
高荣珪把眼眯起,向后仰身,往嘴巴里丢炸得酥脆的豆子,嘎嘣嘎嘣地嚼,没接这个话。
穆华林沉声道:“他敢。”
“不会被人发现吗?”毕竟人命关天,自己人杀自己人,任凭在哪里都是大忌。
“安排的是他的人,被人发现,发现的人也是他的人。”穆华林道。
“我们都做了百夫长、什长了,我们也有自己的手下啊。”话音未落,沈书立刻发现了不对,穆华林正要开口时,沈书茫然地说,“我们要是全完了,那手下又要重新分配,他们的长官又得换。得罪钱贺没必要,那时我们三个是已经死了,他们还得活下去。”
“趋利避害。”高荣珪笑起来,“小奶崽子开窍了啊。”他朝穆华林扬了扬手里的酒杯,穆华林没搭理他,高荣珪没当回事,一口喝干。
“你们要想活下去,就得多拉几个同伙。”高荣珪接着说。
沈书一脸鄙夷:“说的不是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不好?我还给你带麻鸭了呢。”高荣珪道。
“……我就图你一只鸭子吗?!”沈书怒了。
高荣珪忙安抚道:“赶明儿多弄几只给你。”
沈书突然反应过来高荣珪是在把他当小娃娃逗,便不做声了,以免这人愈发来劲。
“你们好好想想,不忙急着给回话,想好了,到东头的酒曲牌坊底下,卖布的铺子后面,巷子最深处就是我家。要是我不在家,就让那卖布的给我带个话,我找空过来。这几日杨通贯让我们烧了七八个水寨,肯定憋不住这口气,杀了他好过年。”高荣珪说完,把酒一喝,拍衣袍起身告辞。
前脚人出去,后脚沈书把鞋子一蹬,爬上铺去,忍不住骂道:“胡吹大气!”这号人物能把杨通贯给砍了,张士诚早就一统江南了。定下神来,沈书也知道高荣珪没说错,他们三个便是有穆华林,穆华林固然能以一当百,他和纪逐鸢不能。
三个人总不可能一直在一处。
突然,沈书猛地从铺上坐起来。
纪逐鸢莫名其妙地看他。
“忘了问高荣珪什么来头了!”虽然就喝了一杯酒,沈书平时不喝烈酒,喝得头都飞了。
“千夫长之类。”穆华林说。
“啊?”
“百夫长他都没放在眼里,对钱贺尚且直呼其名,显然是不服气,连带也看不上张逊。此人一身杀气,在战场上定是一员猛将。舒原说钱贺管着五千兵马,那日到码头的应当是高荣珪一伙人的将领,跟我们上岛的都是高荣珪的人,已经超过百人。他如果真是千夫长,就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我们。”
沈书两腿盘成一个圈,苦着脸想了会,道:“他不是看上你了吧?”
转头,他想起在江面上时,高荣珪说要收纪逐鸢做小弟,沈书嘴巴越张越大,咽了咽口水。
纪逐鸢把桌子上的酒器收到一边,问沈书:“还吃不?”
“不吃。”沈书满脸大事不妙,紧紧盯纪逐鸢看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哥,他看上你了!”
“……”纪逐鸢过去摸了一下沈书的头,自己也在铺旁坐下来。
“我没发烧。”沈书喝了酒一脸通红,才喝过水,嘴唇红润泛光,焦灼地扳着自己一只脚,不爽,改扳另一只。
纪逐鸢看不过去,把沈书按倒下去,扯过被子给他盖上。
“今天不干活,睡觉。”
沈书哪里肯睡,满脑子都是高荣珪那个流氓,要抢他的人。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下雨的天气,又是寒冬,大家都在屋里休息,闷头大睡。
许达进门往这边看了一眼,没过来,也回自己铺上去。
他爹出去找人钓鱼还没回。
沈书在铺上翻来翻去,像个虫子似的,纪逐鸢终于忍无可忍把人从被子里扒出来,给他穿戴。沈书老大不乐意,但看到纪逐鸢去枕头下掏了东西揣在衣兜里,伸出脚不怎么高兴地让他哥给穿上草鞋。
出门让冷风一吹,沈书狠狠打了个喷嚏。
纪逐鸢把衣袍展开,用一条手臂把沈书圈过来,两兄弟出了院子,也是奇了怪,这次没有士兵来盯梢。
也许是他们已经通过考验,不用派人盯着。
沈书的手在纪逐鸢衣兜里摸到那几枚鹌
鹑蛋,隔着衣兜摸到纪逐鸢的腰,纪逐鸢停下脚,低头看他。
沈书脸红通通的。
“说。”纪逐鸢不悦地拧了拧眉,朝四周看了一眼,没人。
沈书低下头去,只留给纪逐鸢一个后脑勺。
就在纪逐鸢想把他脸抬起来时,突然色变。
沈书一招得手,马上张狂地对纪逐鸢甩着右手五根指头,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纪逐鸢疼得一脸变形,夹着腿扶墙而出,看见沈书在河边上哈哈大笑,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给我等着!老子今天揍不死你……”纪逐鸢双手牵开裤|裆,尴尬无比地低头看有没有异样,整理了好一会,才能把腰杆挺直,纪逐鸢过于严肃的脸上红了一大片。
这小子是嫌他一年多没好好揍过他了。纪逐鸢发足奔出两步,倏然顿住身形,他兜里揣着蛋,一跑就得碎。
沈书在河边上蹦蹦跳跳地往后退着跑,毫不留情地大声嘲笑他。
河岸送来的风潮湿寒冷,冻得兄弟俩鼻子通红,沈书笑得眼睛发亮。纪逐鸢直起身,静静站了一会,迈开步子迎着逆风,向沈书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