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荣珪蹲下身来,手里亮出一把短刀。
“你要做什么?”沈书话音未落,身上绳子一松。
高荣珪把绳子一条一条扯出来,朝沈书示意:“活动一下手脚,麻了吧?”他把纪逐鸢身上的绳子也割断,亲手替他解缚,翻过纪逐鸢的身来,见他整个人蜷缩着,用手在他身上紧要处按了按。按到某些地方,纪逐鸢忍不住呻|吟。
“没伤到要害,能治好。”高荣珪抬起头,让沈书说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沈书斟酌地看高荣珪一会,犹豫道:“我们按照你的字条所说,到书院找你碰头,那地方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便回去,刚躺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抓。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字条呢?”高荣珪沉吟片刻,问。
“没带在身上,回去以后太累了,可能随手放在……不知道放在哪儿了。”沈书道,“没写什么机要,就是约我们亥时到书院碰个面。没……什么关系吧?”
高荣珪咧开嘴,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给气笑了:“草。”
“怎么了?”沈书着急起来。
高荣珪看着他说:“你们两个单独去的?”
“我们仨都去了,百户长舒原,舒鸿虚派给我们两个人,一个姓刘一个姓孙,陪同我们一块去的,到底发生何事?”
“今天夜里,便在亥时到子时间,死了个人。”
沈书喉咙发干,眼睁睁看着高荣珪从齿缝间挤出个名字来。
“钱贺死在自己寓所里,还被人一把火点了后院一排卧房,连同一个不到三岁的男童,他的妻子,老母,还有几个使唤用的仆役全在睡梦中被烧死。”
“……”沈书骇得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还未验尸,那仵作与我相熟,我今晚巡防,听说以后知道他们拿人以后一定会押送来牢狱,这才赶来。”高荣珪语速慢了下来,无奈道,“你们三个拿着我的字条,去书院找人,我却没有出现。”
沈书立刻想到,推了一把高荣珪:“你不要呆在这里,有诈,绝不是巧合。钱贺也是一员武将,怎会有人放火毫无察觉。字条是有人送到许达手中,转给我哥的。当时我跟我哥都回院子好一会了,如果送纸条来的人到时我和我哥都在院子里,他就不会让许达转交。你去找我们院子里的许达问一问……”沈书突然想到什么,摇头,“不行,找个不是你的手下的人去找许达,不要打草惊蛇。”
高荣珪沉默良久,方才抬头注视沈书。
“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待会郎中来,那人是我好友,让你哥配合点。我会让他配成药丸,送来以后,你贴身带着。”
“嗯,这里也没法煎药。”沈书随口答。
等高荣珪走后,沈书这才反应过来,如果郎中可以进来,现在牙牌在高荣珪手里,那他随时可以来,送药也不成什么问题。
只要等到身上的冤屈洗刷干净,自然能出去。
药丸只有一样方便,就是方便带走。沈书心生不祥,隐隐猜出高荣珪的用意,又希望不要到那份上。他们在高邮城才刚有站稳脚的意思,沈书完全不想重新踏上奔波之路。
纪逐鸢微弱的一声呻|吟吸引了沈书的注意,他连忙离开墙,手足并用地爬到纪逐鸢身边,见纪逐鸢能把身体舒展开了,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纪逐鸢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在小心翼翼抚摸他的眼角,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沈书跪伏在他身边。
纪逐鸢抬起手摸沈书通红的眼睛,虚弱地说:“不准哭。”
沈书用力搓了两下眼睛,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纪逐鸢示意沈书扶他坐起来,靠到墙上。
“疼吗?”沈书眼眶通红地看着纪逐鸢,嗓子眼如同火烧火燎,整张脸通红。
纪逐鸢拿手擦了擦沈书脏兮兮的脸,擦得沈书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白一道,牵过袖子来,仔细擦干净沈书的脸,检视他脸上有没有伤。
“哥,你疼不疼?”
“不疼。”纪逐鸢看完沈书的脸,把他的袖子往上卷,看到在地上磨出来的青紫,手指头也大多破皮,关节出血,登时按捺不住怒火,“你就不该拦着我,当时把人揍了,看他们还敢。”
“他们会报复,当时动手他们就可以杀了我们。”沈书浑身发抖地说。
纪逐鸢没有做声。
“钱贺不算多大的官,可他全家都被一把火烧死了。人命关天,我们两个没钱没地位,刚从敌方阵营投诚过来没几天,当场拒捕,就是杀了我们也没什么。”沈书不住喘息,“还死无对证,罪名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就是有人陷害我们。”纪逐鸢先前趴着节省体力,高荣珪在时,他神志清醒,只是没力气起来。
“恐怕不止陷害我们。”沈书担忧道,他现在细细想来,一股冰冷的恐惧感沿着背脊蔓散到四肢百骸,手脚都冰凉起来,“哥你能坐起来吗?”
“嗯。”纪逐鸢试着睁开肿胀的那只眼睛,几次尝试过后,也能睁开一条线了,他歪着身子坐起来。
沈书跪在纪逐鸢面前,解开他的衣袍,把嘴唇紧紧咬着,只见纪逐鸢的胸膛和肚腹俱是青紫痕迹,鞭痕抽在手臂上,肿起一道一道的红痕。
“你转过去我看看。”
“已经不疼了。”纪逐鸢低声说,艰难地扶着墙,歪着身体转过去,把背部展露给沈书看。
昏暗的牢房里,吧嗒吧嗒的水声响个不停。
纪逐鸢背上有些地方让鞭子抽破了皮,登时疼得肩背及上臂肌肉鼓突,一跳一跳地抽动。
“过来。”纪逐鸢向身后伸手,良久,沈书也没上来握着,纪逐鸢便转过身去,把沈书的身子扳过来,见他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
一样,脸上一滴泪都没有,显然怕纪逐鸢生气,眼泪才落下来,便急切地擦干了。
唯独眼底的泪光根本无法掩饰。
沈书难受地凝视着纪逐鸢肿胀破皮的嘴角,纪逐鸢一只眼睛肿得老高,整张脸都有些变形。
沈书伸手摸了摸纪逐鸢的鼻子。
“鼻子没坏。”纪逐鸢笑道,“没破相,会好的。”
沈书嗯了一声,想如平时那样钻到纪逐鸢怀里去,目光触及纪逐鸢一身的伤,竟没处可钻了。
纪逐鸢把沈书往怀里抱。
沈书自己留着神,不把重量压在纪逐鸢的身上。纪逐鸢的手在沈书脸上摸了一转。
“我没哭。”沈书说。
“你休息一会,天还没亮。”
“高荣珪让人去请郎中了,待会要来。”沈书想守着纪逐鸢等郎中来,纪逐鸢却把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轻声在他的耳畔说,“睡,郎中来了我叫醒你。”
沈书心里有许多话想说,那些念头太过纷乱,今夜变故顿生,他怎么睡得着?然而纪逐鸢说让他睡,沈书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因为眼睛被纪逐鸢拿手遮着,他不知不觉间,身子滑倒在纪逐鸢的胸膛上,头枕在纪逐鸢肩前,真的睡着了。
听着沈书平稳细弱的呼吸,纪逐鸢把手放下来,以唇碰了碰沈书湿润的鬓角,尝到一点点咸涩,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纪逐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沈书,眼神闪烁。
沈书皱着眉头,却睡得很熟,一只手紧紧抓着纪逐鸢的胳膊。
纪逐鸢深深吸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点难过,向后仰起头,少年人的咽喉上,明显突出的喉结抽搐一般,不规律地上下滚动数下。他的后脑勺在墙上狠狠摩擦,修长的脖颈与紧连在下端的脊骨,紧紧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