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也往桌上一趴,眉头拧着,两肘屈起,不是很相信地问高荣珪:“你一个千夫长,难不成没带点钱出来,要蹭吃蹭喝?”
高荣珪毫无惭愧地笑了起来:“小兄弟,你瞧着哥哥像是会存得住钱的人吗?”
沈书:“……”
“我那把枪,想想,霸道吧?这个数。”高荣珪比了五根手指头。
“五两?”
“五十两。”高荣珪道。
“你们占了地方,兵器库不是随意取用吗?”
“可没有趁手的,我那把是问一个蒙古军官买的。”
沈书有些呼吸困难,五十两,能买多少粮食,想一想他眼
前就发花,够他跟纪逐鸢吃好几年了。而且至正十一年起,朝廷大力推行变钞,市面上已极难见到元宝。
“那把枪掉在岸上了。”沈书面无表情地说。
高荣珪脸上笑意一僵,坐直身,朝穆华林说:“一年我们仨,共三十两,每天你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听凭差遣,上房揭瓦、下河抓鱼,给老爷少爷打洗脸洗脚水搓背捏腿,都能干得好。”
省省,让高荣珪那把提枪射箭的手捏一下,恐怕就要残废了。沈书腹诽道,肚子又饿得咕咕叫。
高荣珪打了个响指,扯着嗓子叫小二快些把早饭端上来,我们少爷要饿坏了云云。
“……”沈书真诚地看穆华林,“师父,人少不容易惹眼,带上他们仨,我们六个人一块儿,走在街上太打眼了,你也许不知道,不少地方军会抓良民充人头谎报杀敌数,冒领功劳。”
穆华林是真不知道,听得眉毛一动。
“三个人的话,我跟我哥都是你的徒弟,给师父端茶递水是理所当然。”沈书边说话,边拿眼瞟高荣珪,“我这哥哥身手也不错……”
“哎,沈书,你哥能有我能打?”高荣珪袖子一卷,叫嚣道,“走,纪逐鸢,咱俩去院子里比划比划,谁有能耐谁留下。”
“我师父这么高强的武艺,用得着你充门面?”
沈书这话倒没说错,高荣珪最引以为豪的便是一身武艺,也正是凭着这身武力让他在大周军营里鹤立鸡群。可穆华林自己就是个高手,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
可他家里真是一穷二白,三人俱是光棍,军饷一年也不到十两,粮食充足却也带不走。至于至正交钞更甭提了,稍不留神便烂成纸糊,前两年满天下都在唱:“丞相造假|钞,舍人做强盗。贾鲁要开河,搅得天下闹。”这才有银子铜钱可使,便是上手抢,也断不会有人去抢纸钞。
光棍一大特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用养儿养女,都是刀口舔血的人,韦斌是死了老婆,王巍清到处打听妻儿下落,险些连衬裤都拿出去当了换点钱才使唤得动人说点消息来听。一两年间,受过的骗比吃过的米还多。
穆华林咳嗽了一声。
小二适时端上面饼来,说就这么些白面,现赶做的,是以耽误了些时候。穆华林出手大方,赏钱便是一吊。
“今天一整日的三餐,有什么你们看着做。”
小二拿了钱去柜后,掌柜的亲自出来拜谢,穆华林挥了挥手,显得有心事。高荣珪三个看见吃的,都不说话了,不住让穆华林“先请”“快请”“您倒是请”。
穆华林动了筷子,一桌人才敢下手,谁也不想得罪金主。
原只烫了一盘青菜,咸菜管够,店主切来匀净的一碟风鸡腿肉丝,算是答谢穆华林的赏钱。
沈书一面囫囵着喝粥嚼饼,一面感慨:有钱真的好好啊。
饭毕,高荣珪又要跟纪逐鸢比划,穆华林把他二人叫到屋里,不知说了什么,出来后高荣珪朝纪逐鸢毕恭毕敬地让路:“少爷请,二少爷也请。”高荣珪不怀好意地朝沈书笑笑。
韦斌、王巍清两个上来问:“大哥……”
纪逐鸢牵着沈书回去,朝他说了,穆华林答应一年给高荣珪三个五十两,这一年里,高荣珪要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另谋去处,随时找到事做,便不要再跟。
当即,穆华林便从腰上解下一枚元宝给了高荣珪。
“这么爽快?不怕他们几个拿了钱就走吗?”沈书突然反应过来,“师父是巴不得他们三个快走。”
纪逐鸢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难得夸了沈书一句:“你看人的眼光还不错。”
沈书愕然。
纪逐鸢从来就没看好过穆华林这人,一天到晚说他坏话,突然这么说怪渗人的。
接着,纪逐鸢发自肺腑地蹦出来一句话:“他真的很有钱。”
沈书:“……”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让他哥说句中听的,要是自己能赚一座金山,纪逐鸢就会把时令水果切成小块,在自己读书的时候跪坐在旁端端正正地捧着:请二少爷用些果子。
这遐想让沈书顿时一阵恶寒。
此时有人敲门,王巍清的声音在外面说:“二少爷,老爷请您过去一趟,赶紧的。”
沈书开了门,纪逐鸢要跟过去,王巍清拦了一下。
沈书朝他哥匆忙打眼色,纪逐鸢难得听了一次话,主要是他实在想不出,穆华林能图他们兄弟俩什么,大概是半生心狠手辣,到岁数行善积德,加上沈书算帮过穆华林好几次,算穆华林有良心,知恩图报。
纪逐鸢一直看着王巍清带沈书进穆华林的房间,接着王巍清出来,就在门外守着。
纪逐鸢趴在这边栏杆上目不转睛盯着穆华林的房间。
“这东西是你的?”高荣珪说,走了过来,拿出个木雕。
纪逐鸢一看,竟是他刻了一半的金猴捧桃。
“给你。”
纪逐鸢没有接,警惕道:“你要让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大家都上了一条船,求贤弟莫要再成日里乌眼儿鸡似的瞪哥哥,如芒在背,我可是连觉都睡不好了。”高荣珪扬了扬手,“不要我待会给你弟了。”
纪逐鸢接了过来,他低头看一眼木雕,抬起眼,不大自在地含糊道:“多谢。”
“嘿嘿。”高荣珪拍了一下纪逐鸢的肩,“单打独斗是笨办法,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听过?”
纪逐鸢压根没听进去,有些烦躁:沈书怎么还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