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头上是杂草铺成的屋顶,却非古墓,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杨过猛地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心想:“莫非这便就是地狱?”他转身下床,眼见房门紧闭,便要推门而出,看个究竟。出手正欲握住门把,却发觉自己只比门把稍高一些,再看伸出去的右手,竟是短小异常,颇为纤瘦。不禁奇了,也不推门,转身一瞥,看见面前摆放的桌椅,走去一比,竟也高不了多少。杨过心想:“怎会如此,何以我的身材竟如孩童一般大小?”
忽地,眼光竟不由自主地被桌上的事物吸引了:一双泥捏就的小狗,虽不甚大,却也十分精致。他望着泥塑,双目只是不住注视着,久久呆立桌前,竟是痴了,过得半晌才反应过来,口中喃喃道:“这是妈妈给我捏的小狗,本来捏的是小老虎,我说不喜欢,就要小狗,妈妈就又给我捏了这只,妈妈,妈妈……”他踮起脚拿过泥塑,用手指抚摸着小狗身上的纹路,一刻也不停止,嘴上却还在说着:“妈妈的病那时就很重了,她一直咳嗽,我便要去买药,却没有钱,只能去偷,她看着我提着药回来,眼里却无半分喜色,口中还是一直斥我净干偷摸拐骗……”
杨过痴痴说着,丝毫未觉有脚步声传来,也不知门已被打开。一双温柔的手正抚住他的肩头,他竟一点反应也无,仍是兀自喃喃着,只听得一个熟悉异常,却又恍若隔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过儿,你怎么了?”杨过便轻轻地转过身来,抬头望去,却不是穆念慈又是何人?他竟也不惊,好像正是理所当然,如同做寻常功课一般,对穆念慈道:“妈,你回来啦,今天药还没吃吧?我从王婆婆那里讨了几副草药,快躺在床上,我煎给你吃。”此话一毕,脸上神色却是大变,常人便是霎时见到魔鬼也决计无他这般表情,只是当下大惊大喜,实非人世所能参透。
穆念慈也没注意他的神情,只是用手抚摸他的头,罢了便卧床休息。杨过煎了药端来,递了给她,穆念慈单手接过,却不自主地大抖起来,便双手一齐拿出碗,把药喝完了。一直到中夜,穆念慈的咳声竟还未断,往往咳罢一轮,没过多
时,又咳将起来,一连数日过去,都是这等光景,只是病情越来越重,最后竟说不出话来。
杨过这几日却是想明白了,起初以为是阎王派来的小鬼作法致幻自己,现在却知晓自己的的确确是回到了孩童时代。当下也不多想什么,只知老天给了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这一生除了待在古墓里,其余都是颠沛流离,孤苦异常,实在没过上几天快活日子,是以时时咒骂贼老天竟如此不公,未曾想到这贼老天今日却过分的好,但竟要骂他才能给你好,也不知是不是贱呢?心想以后便骂贱老天了。
他弄清情况,开始打算起来:“母亲这般模样,已是治不好了。”他两世为人,前世不知有多少危急关头,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更兼此次奇遇,心中早已看淡生死,面对母亲时日无多,他固然焦急无奈,却也不甚悲痛,只是每天陪伴着母亲,只盼能多看她多久便是多久。
果然,过不了几月,穆念慈便撒手而去。杨过卖了房子,又东拼西凑,总算凑出银两,坐船到嘉兴铁枪庙把母亲与父亲合葬一起。回溯上游,此时已是初秋,湖旁一株株香樟树虽仍是碧绿,秋风之下,却不免带着几分萧瑟。杨过倚坐船头,心中只是想道:“龙儿现在不知怎么样了?”随即苦笑一声,接着想到:“龙儿此时莫说杨过,就连杨柳也未曾见过,她一居古墓就是十多年,是了,她比我大四岁,今年正是十五岁啦。我要寻她,很是容易,只是见了她后却又待如何?她不识我,只怕要把我赶出去了。也罢也罢,我等着便是。”
于是,火爆脾气的杨过居然肯耐心回到嘉兴南湖旁,他自恃还是大宗师身份,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却也不屑于到富贵人家去做苦工,每日便靠砍柴钓鱼为生,过一日便算一日,不骄不躁,不急不恼,有吃的便吃,没吃的饿肚子也就是了,直欲等到李莫愁寻仇那日,与前世一般叛全真,入古墓。如此这般,直至今日,竟遇见程陆二人与洪七公。
杨过也不去笑洪七公嘴馋至极,只呵呵一笑,道:“不错,你把我辛辛苦苦做的鱼吃了,也不抵赖,我虽不生气,但这一来
二去的,我不免吃亏了不是?”洪七公只道他定要气恼一番,却未曾想竟不来怪自己,当下也佩服他小小年纪却如此大度,道:“是是是,小兄弟,你是吃了亏的,只是老叫花身上并无分文,也不会钓鱼,就是钓上鱼,也做不出如此美味的鱼汤来赔你,这又如何是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的挠头,眉头大皱。
“我那傻徒儿……对啦,对啦,我可以教你武功啊,你做的鱼汤是世上一等一的美味,我便教你世上一等一的武功如何?”洪七公也不管杨过答不答应,好像生怕他硬要自己赔鱼似的,抓着他的手臂便冲出山洞。
此时天色已然全暗,只剩寥寥几颗星星闪在空中,月光照耀之下,外头却也是亮堂堂的。行过两里地,眼前赫然是一片树林。洪七公放开杨过,只见程陆二人也匆匆跟来,便带他到一株松树前站定。他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到面前松树,只听得咔嚓一声,松树应声而断,再看那断口,竟有如刀刃砍过一般平滑。
程陆二人大吃一惊,看看他,又看看倒下的松树,竟暗暗害怕起来。洪七公嘿嘿一笑,似是大为得意,对杨过道:“小兄弟,我这功夫如何?”杨过虽面不改色,心中却暗暗思索:“洪老前辈这招比起郭伯伯来,刚猛的劲道只多不少,这般看来,纯以刚强而论,我的黯然销魂掌恐怕不及了。”当下装作吃了一惊,对洪七公道:“老公公,你这是什么功夫?”
洪七公得意之意更甚,道:“我这招叫“亢龙有悔”,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式,我吃了你的鱼,你学我的功夫,嘿嘿,这叫两不相欠。”说罢,运劲又演示了一番,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细说了,双眼瞧了瞧杨过,示意他试试。杨过何等人物,他虽功夫全失,但天资聪颖却并未改变,当下照葫芦画瓢,只击得面前松树左右晃了三下,沙沙地落下不少树叶。洪七公拍了拍手:“不错不错,你比我那傻徒弟郭靖强太多了。”
程陆二人虽有几分忌惮洪七公,但见他和蔼可亲,慈眉善目,都把他当作是家中的长辈一般。
陆无双不待杨过出口,也无视程英的眼色,抢过话头,道:“老伯伯,你这可不公平了,这鱼可是我和姐姐钓上来的,你怎么不教我们功夫反倒去教他?”洪七公笑道:“无妨无妨,你们两个钓的鱼,这位小兄弟烹的鱼,我教给你们便是,只是你们两个女娃子却不能学这刚猛凌厉的降龙十八掌。”一言方毕,左袖右舞,右袖左舞,脚踏之处于瞬息变化之中,实是灵动非常。杨过怎能不识这“逍遥游”掌法,但见七公高大的身躯只如一只麻雀,厚重之感不如柔灵之意。他兀自看着,不由想到穆念慈在他八岁时教他这套掌法,斯人已逝,忍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