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中夜,忽听洞外不停传来“啪啦啪啦”的响声,杨过睡眠甚浅,这一下就给惊醒了,他知是下了暴雨,却不忧反喜,提了重剑便走出洞穴。
大雨骤盆,如冰雹一般砸在杨过头上,霎时间便全身湿透,但他却毫不在意,转东北角向前迳直走去。行了几里,有如老马识途一般,左划开一处树丛,右绕过一处石林,顷刻间便来到昔时的练功之处。只见得瀑布顶上山洪爆发,水声隆隆,中流那块巨石赫然伫立着,他心念一动,想到当年断臂后若无雕兄扶持,自己日后怎能有如此成就?睹物思人,不由得纵声长啸,以解相思之苦。
他双臂完好,内力犹胜当年,更不可能再畏惧这区区洪流,便即一跃而起,跳上巨石。但他毕竟尚未使熟这重剑,刚要向前挥击,挑打洪水中滚落的碎石,却身子一歪,站立不稳,险些倒了下去。杨过心中一惊,脚上使劲,口中屏气敛息,奋力与之相抗,终是站立住了,不禁想道:“我把这水流瞧得忒小了,可不能再托大。”
只见他左手下压,维持平衡,稳住身子,在这凶猛无比的洪流中站稳脚跟,右手舞剑直击,刺出凌厉的剑劲,把碎石打在前方的山洪之上,分叉这中间水流,让它冲不到自己身上。杨过练得兴起,只觉天人相抗,豪气千云,又是长啸出口,手上力度愈大,这么一把八十余斤的重剑,他却连刺都能刺出沉闷的破空声来。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杨过气力用尽,便即收了剑势,纵跃回岸。哪知他一上得岸,却见得一团黝黑无比的厚墙堵在面前。此时还是深夜,但他却当即看清眼前这团物事根本不是甚么墙,而是那只他朝思暮想的神雕。杨过霁然色喜,叫了声“雕兄”,但见它竟歪头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咕叫,极为亲昵。杨过又惊又喜,不想此物如此通灵,莫非它也是与我一般转世而来吗?想到此处,用手去摸他翅上羽毛。神雕由他摸着,一边又用头去蹭他,两人亲热了良久才缓缓分开。神雕又向杨过叫了几声,转身离开。杨过当即会意它要去捉蛇胆为自己练功,心中感动不已,叫道:“雕兄,小弟何德何能受你恩赐
,两世之恩,万死难报。”
忽地好像想到了什么,杨过又大叫一声,喃喃道:“雕兄见我来此练剑,定是把我当成独孤前辈,才与我如此亲密,但他闻我身上味道,早知不是,却仍是为我着想,此番大义,当真是人世罕有了,许多行走江湖的甚么英雄豪杰,只怕连它一半好心也及不上。”他不再发愣,怕辜负了神雕的好意,便又跳上巨石,一招一式练起剑来。
杨过练完了休息,休息了再练,这般过了大半天,直到全身酸痛不已,手上全麻,没了知觉,这才依依不舍的上了岸。却见神雕早已在岸边等待自己,口中衔了四五个紫色蛇胆,怕这大雨冲烂了,便放在树林下避雨,当即咕咕直叫,示意自己吃了。杨过也不客气,上去又摸了摸它的头,亲热一番,再坐在树下一个个吃了,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又要站起再练。突然之间,惊呼一声“糟糕”,却是想到自己把刘白螭一个人扔在洞中,便站起来身要回去寻她。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蓦然响起:“你还知道糟糕么?”杨过咯噔一下,心道:“完了,这小妮子要来兴师问罪了。”眼见前方树丛里转出一人,手中大包小包地提着不知甚么东西,扭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这会儿约莫午时时分,暴雨停息,太阳微熹,天气不热,但杨过却面红耳赤,额上满是虚汗,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好似要热晕了过去。
刘白螭气呼呼地朝他走了过来,大声喝道:“你这没良心的,半夜起来跑到这里,我还以为你要丢下我逃了,谁知道你来这里练功,喊你好多声还都不应。”杨过见她全身沾满污渍,脸上黑溜溜的,哪里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小姐。噗嗤一声,差点笑出声来。刘白螭见他竟还敢发笑,气得把手上东西扔在一边,过来就要抓他,却突见眼前一只怪物怒目圆瞪,展翅朝自己打来,当即大吃一惊,但如何能避得开?“砰”地一声,侧身倒在地上。杨过本想上前扶她,但怎奈气力全无,起不了身,心道:“索性就这么看着她哭,反正有雕兄看着,休息会儿,等她气消了再安慰她。”他背靠树干,动也不动,软着身子看
着她。但见刘白螭缓缓从地上爬起,眼里平平淡淡,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河边,从包裹中提出一个颇为精致的大餐盒,打开小抽屉,从拿出几样东西,盘腿吃了起来。
杨过从中夜练到正午,整整大半天没有进食,此时腹中空空如也,便是让他生吞几株野菜也是甘之若饴,本想低头不看,但阵阵香气早已侵入鼻子,他闻出这是襄阳名菜宜城油爆虾。前世他在襄阳的庆功宴上尝过一次,别人见他爱吃,都不去夹这盘菜,整整五十余只的一盘虾就被他一个人吃得见底。本来他胃口就大,这下又多吃了两碗米饭,见得没虾了,这才不再添饭。旁人不敢笑他,小龙女事后却是拿这天天作他的欢喜。杨过垂涎欲滴,这股香而不腻的滋味在鼻中循循游荡,久久不绝。若是换用嘴巴呼吸,这股味道便会一直卡在其中,若是不换,则这香气只会愈来愈浓,他实在忍受不住,便道:“姑娘,你给我吃点这虾好么?”当下又怕她生气,改了称呼,不敢再叫她白痴。
刘白螭听见他说话,抬头瞥了他一眼,却仍是不作理睬。杨过知她本就生气,适才又被神雕打倒在地,盛怒已极,才会如此平静,便只得低声下气地说道:“好姐姐,你给我吃罢,我再也不丢下你啦。”刘白螭并不抬头,起筷又扒了两口饭,从餐盒里夹了两只金黄的脆虾,小嘴微张,露出雪白的牙齿,轻轻地把虾头咬掉,吐在地上,一把就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嘎嘣”的咀嚼声不断响起。她也不注重吃相,好似是故意嚼地很大声一般。待到吃完这口饭,这才慢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你们这些男人不是说整日里说甚么秀色可餐么,看着我你就饱了,自然不需要吃东西。”说罢,又从荷叶鸡上撕了一个斗大的鸡腿,但见汁水横溢,拖拖有声,底部那一小块嫩肉因为撕得时候过于用力,兀自抖了半天。
杨过心道:“秀色可餐,嘿嘿,可你这小雏儿肯让我吃吗?就是你肯,我也只爱姑姑一个人,又怎么能吃了你。”当下不和她在口舌上多作纠缠,只是回道:“那你要怎样才能让我吃?”刘白螭见他服软,笑
道:“你武功这么高,不如教我一点,我叫你师父,你收我为徒,我就给你吃。”杨过见她绕了这么一大圈,到头来只是想拜自己为师,不由又气又笑,本想立刻应承下来,但见她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心中又狐疑了一会儿:“这小妮子使什么古怪的计谋来玩弄我?我知她喜欢我喜欢得很,但她只是个不知世情的小姑娘而已,我若不答应她,她也毫无办法。”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绝丽容颜,想道:“若是和她定下师父名分倒也不会再让人误解,她也是知道我有了妻子,所以不再这般纠缠我了,唉,杨过啊杨过,你这辈子没让程英和陆无双为你痴情不嫁,但命运无常,竟又要让这个姑娘为你陷入情网。”
心中陡感酸楚,却是想到:“龙儿现下会在干嘛呢?她若不抱着我就不肯睡觉,这些日子她一定没睡好吧。”思到此处,喉咙一卡,随即哽咽住了。吐字未绝,眼角已然潸潸落下泪来。刘白螭见他又哭了起来,知他是想念妻子,急忙拿起手上吃食走了过来。那神雕甚是通性,这次却没拦她。
刘白螭走到树前,把剩余的虾都倒到饭里,并着筷子递到他面前,说道:“还笑我呢,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成天哭哭啼啼的,吃不到东西就哭,又不是小孩子。”杨过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低头接过,也不嫌她吃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双腮肿得没停下来过。刘白螭见他一副半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只觉好笑得紧,但怕他又哭,便忍住不笑,手托着头,歪着看他吃饭。突然之间,她看到杨过左手袖子上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白色亵衣露了出来,便说道:“你都这么大了还会把衣服弄破,要不要我帮你缝,笨师父?”杨过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姐也会缝衣服么?那天底下恐怕就没有不会的了。”刘白螭道:“我还真就会,来罢,裤子脱下来,我帮你缝。”杨过奇道:“我衣服破了,你让我脱裤子作甚?”刘白螭嘻嘻笑道:“用你那根绣花针来缝呀,不然这荒山野岭的去哪儿找?”杨过头疼道:“你小到底是从哪儿学会这些话的?”
刘白螭秀目一转,道:“这你就不
知道了吧,我生来就会。”杨过见她不说,也不再追问,说道:“你吃饱了没,这里还有几只虾,我给你留了点饭,你若不吃我就直接吃完。”刘白螭眉头微蹙,道:“呸,脏死了,我才不吃你吃过的,而且我是吃饱了才给你吃的,你当我很好心吗?那里还有半只鸡和一碗鱼汤,另买了几十张烧饼,你吃不吃?”杨过大喜,说道:“快拿来。”刘白螭便即起身去拿,口中低声嘀咕着:“真是只猪。”杨过好像想到了什么,忽地一拍脑袋,想起神雕还没吃饭,忙叫道:“你把鸡和鱼汤拿给雕兄吃了,别看他生得大只,吃得却不多,再把饼都给我拿过来。”刘白螭见了这只扁毛畜生,心下发怵,但杨过已经吩咐下来,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