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吴半爬起来,一脚踹开东进间的单幅门,扑面而来的热烟叫他咳弯了腰,深入就是找死,因而闻人吴只是伫在门外,眼睁睁目睹牛油石插屏顷刻间被付之一炬。他随便张望两下,强作尽了心意,又回身从堂内挪至西进间。
他真怀疑自个会被活活烧死在这儿,缘于鲁莽和贪婪——但被父亲及废帝当作用厌了的弃子,他怎能甘心,又凭什么合该被舍弃!
屋内温度愈高,已到了炙烤皮肉的程度,闻人吴提气凝神,如法炮制,又一脚踹开西进间门,只觉得靴底蹭在门板上,浑如一脚踩进油锅里,一瞬间的剧痛后,余痛开始席卷全身。
坏了,着火的起始地果然是在西进间,他这一脚,门后的黑烟如若凶兽出笼,尽数飘出!
闻人吴倒退几步,刚想趴下,一团黑影敏捷地飞到他肩上。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皮毛被火燎掉许多的脏猫!料想它之前该是扒在西进间的梁角上,现下发现门开,就蹿了出来。
“好孩子,一道出去!”闻人吴喜不自胜,他一手搂着猫,筹算着原路返回已是不能,颠簸着一瘸一拐绕到一扇轩榥前,红木掐丝的窗框下火星子快蹿升到窗纸那儿,闻人吴一手肘顶碎轩榥,臂膀受火舌舔舐,然而更顾不得许多,他费劲地钻出窗子,腰间衣摆尽是火星。
闻人吴一头栽在外边的青砖地上,额头鲜血
涔涔,他立时就地打滚扑熄身上的火苗,片刻不停,又匆匆朝殿外跑。
先前在宫后苑碰见的公公搬来了援兵,监栏院的一众同僚业已加入扑火队伍中,石砖地上尽是湿漉漉的水渍,闻人吴步履踉跄,踩着水一打滑,重重摔在一处罕有人至的宫墙下。
他摔倒时怕压着猫,双手擎举着它,缘此自个磕得分外瓷实,又因为烧伤兼力竭,一时无法起身。
一双手搂走他手上的猫,流云织锦暗纹的乌皮履落进闻人吴的眼底:“茸儿啊,你怎么成了个秃驴?”对方语意含笑。
步子迈在闻人吴眼前,咫尺之遥。
闻人吴抬眼,对方顺着所剩无几的猫毛,话是对猫儿讲,眼睛却逼视着着狼狈倒地的闻人吴,稍浅的灰发以玉琪束住,一眨眼,瞳仁里深深浅浅的翠色是雨后初霁的湖面,有种水汽朦润的辉煌。
这是……射了他一箭的皇子监军,姜祁簇。
“你立大功了,救下了庄嫔娘娘的爱宠,高兴吗?”姜祁簇端详着满脸黑灰、额上流血的闻人吴,手上捋猫毛的动作未停,倏尔一笑,微带讥诮,“为了挣出头,命也能豁出去,庄嫔娘娘身边的掌宫太监之位,就这么炙手可热?”
“殿下,奴才命贱,就觉着这是个好去处,并且只怕还万万高攀不起。”闻人吴并未懈怠,爬起见礼,脸上很自然地堆挤出一个清爽的微笑,到底是历经过生死,无关紧要的小猫都能救,变得谄媚圆滑一点又有何难?
他拿指尖一触湿湿凉凉的额头,摊在眼前一看,嗬,是血。随手一捻,残红逶迤地干涸在五指上:“奴才没存什么坏心,只想着出人头地。世间人大抵都有这个念头,奴才也是凡夫俗子,不知原来急于表现会碍着您的眼,真是罪该万死。”说罢,闻人吴噗通跪地。
姜祁簇逗猫,猫温驯地低叫。夜色遮掩了很多丑事,就连猫的惨相也被遮掩一二,但暴露在月色下时,也还是丑。姜祁簇丢回茸儿,它摸起来手感并不好,足被火燎得像根柴火棍。闻人吴接过凌空抛来、咪喵直叫的猫崽子。
姜祁簇便也俯下身子,欺身注视闻人吴,施舍般地伸
出手,轻拭去他脸上的一指黑,末了将手上的熏灰细细地、耐心地揩在闻人吴的褂面上,:“为我所用,逾矩之处便显得可爱;与我为敌,本分之人也是唐突的蚂蚱,恁叫人心烦。”
他眨眼,威示性地扳起闻人吴的下颚,眼波横扫,气息不经意地吞吐在这个奴才的面上:“倘使眼界宽广,你未必会像茸儿一样,既撞南墙,头破血流。”
闻人吴状似无辜地瞠目,为示恭敬眼睫低垂,稍稍露出一个再诚挚不过的笑容:“奴才贱躯,殿下此举,岂不是弄脏了手。”他微一斜头,额角的血就流经颊腮,顺着下颌滴到姜祁簇掌心,于是闻人吴头脸后移,姜祁簇的手心落空。
他又从袖口抽出一条巾帕,初春絮风般裹住姜祁簇的手,低头擦拭的模样平静温和,质地却像鱼池彩鲤通身流动的光影,有种晦暗陆离的锋芒:“奴才罪该万死,斗胆碰触殿下。”
那是掠过杈梢的风,一触即分的吻啄。
“所以……倘若你需要别的好去处,不妨问问我。”姜祁簇抽回手,不知缘何气息不稳。他最后拍拍闻人吴头顶被烟火烧掉一截的幞头,负手迈步朝光亮处的人群中去:
“……你要是问过我,往后便不会有说‘罪该万死’的机会。”
“可奴才毕竟福薄,殿下此言太折煞奴才了。”
闻人吴自原地起身,将素帕随意一揉,拿手背蹭去额上的鲜血,轻轻地嗤笑一声。怀搂着猫崽子,他一时疑心起姜祁簇是否认出他,发现他是敌国的细作,但自个尘土蔽脸,对方没道理能在锅底黑灰下辨出他的相貌。
只得又用衣袂用力地抹一把脸,事出突然,料想庄嫔也不会怪罪他失仪无度,闻人吴捧着猫,将将走出偏僻的阴影,自纷嚷却有序的救火人群前过,又并住脚——
皇帝大驾亲临,此时正颇为感怀地搂着爱妃。他甚至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君主的举止不可过分狎昵的规矩,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对一位妃嫔表现出喜爱。
这就是此世界惟一的玩家,姜有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