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叟住在他隔壁,所居的同是倒座房的下人间。
闻人吴与他真可谓是难兄难弟,一块儿坐冷板凳的倒霉蛋,石青宫女青纱离开后,老叟瘫在地上,做足了讹人的架势。
闻人吴捡起傻啦吧唧的茸儿,径自只打算着回屋。
“别,别!搀咱家一把!”老叟连咳数声,混迹宫闱多年养成的二皮脸,致使他面上毫无芥蒂地向闻人吴伸出手,拐子早被闻人吴砸出去老远,他趴伏在地上总也起不来,瞧着形如倒翻的老王八。
闻人吴痛揍过他一顿,心火已泻,又并非是个全无城府的。故而从地上拣起一支拐,伸到老叟手边,老叟顺杆往上爬,双手紧攀住木拐,被闻人吴轻松提溜起。
傻子也该发觉出闻人吴身上的不对劲了,一个貌似羸弱的人,手上力气却忒大,行事招式间还隐隐带着练家子的味道在。
于是洪培贤混浊的老眼骨碌碌直转,压下了嗓音道:“你摸混到大崇,意欲何为啊?”
闻人吴懈怠搭理他,对方原也没有逼问他的资历,他便只踱回屋中,“啪”地将门板阖上。
这老太监也是个颇有来历的,闻人吴在与他的交锋中,亦察觉出对方手上功夫不错,奈何失去了一条腿,便也只如被薅掉毛的稻草人,家鸟豢禽俱能来啄上一口。
他屋中的尿骚味儿,想来也是由洪培贤那边渗来的。
洪培贤是个狠人,能忍能豁下脸。在接下来的几日中全然未出门,更谈不上刁难闻人吴。
闻人吴有心想探知这老东西的来历,又惦记着一三拍胸脯承下的事儿。这日,他假借着带猫去宫后苑散心,便挑了个众人都在午憩的时刻,顶着烈阳跨出了钟粹宫。
他在钟粹宫待了约莫有一旬,房梁潮湿蛀朽,没赶上翻新的头一趟儿,所以屋内大部分时候都温凉有余、暑气不足。
乍迎向照了满头的炽阳,他为没带上庄嫔小厨房的点心而觉着明智,这么热的天气,带些饼啊糕啊的,不仅行迹更为可疑,便是收受者也未必能咽下口。
闻人吴一路踩在朱墙的阴影下,迎面遇上一排列队而行的宫婢。颜色姣好的宫女浮
光掠影般在他心间晃过。
直行几步,他便又倏尔回望,尾缀在最后的那个婢子,神情音貌竟有几分眼熟!
莫非她就是那个早些年被送往大崇的族姐?
闻人吴一时难辨这是否是自己的臆断,只在脑内扒拉思忖着,如坠雾中,穿花拂柳地朝监栏院去。
茸儿正窝在他怀里,一副被阳光晒坏了的娇气样,裸露在外的浅色皮肉掩映在白毛间,闻人吴啧了下嘴,生怕它被火燎拨开的膘肉被晒黑了,以至于与其他有毛的地方肤色不一。
他将猫由搂捧变作夹在腋下,以期为猫遮阳。对方吱哇乱叫,毫不领情。闻人吴另一只手推开屋门,探头打量过大通铺,没瞧见一三的身影。
束可睡在靠门边的一处,听见动静后翻身下榻,趿拉着鞋跑出来:“闻哥,你回来啦!”
闻人吴比指作嘘状,对方知趣地收了声,又瞥见挣扎不休的茸儿,“好丑的猫哟,你带它出来散心?”
“嗯,对。”他心不在焉地敷衍个字节。
实际上闻人吴与束可,委实没什么好说的,他被束可缠在门口,脱身不得。这个致力于做监丞的半大少年,啰啰嗡嗡,快吠出驴叫,十分的没有眼力见儿。
束可反手悄悄阖上门,明摆着是想和闻人吴“同游”。闻人吴佯作不知,夹起猫意欲独自离开,可并不成功。束可很快蹬好皂纹靴,整理罢袍面,扶正展脚幞头,笑嘻嘻地黏附上来:“带上我呗,闻哥?”
闻人吴无可无不可地睃他一眼,两人一道并行出监栏院。
“您可真是太厉害了,我入宫八年,还蹉跎在监栏院里,您倒好,两个月不到,怎么就伺候上了小主呢?”束可搓搓脸,企图缓和下二人相顾无言的氛围,然而终没什么用处,他奉承话说得太不中听,远没有闭嘴装乖来得效果好。
“我在娘娘那儿人微言轻得很,你为何不去疏通疏通丁惠?”闻人吴抚猫侧过点脸,白生生的脸上氤氲着一团意味不明的笑雾,“就是进宫迟,我可也曾悉闻过‘丁公公’的大名。”
“他?他不过是个卖……屁股的,还担不上齿列最前的‘尊崇’,做
甚要去迁就这种人?”束可狡黠地冲闻人吴一挤眼睛,这种轻蔑讥诮的笑容,倒让他显得更率直些。
丁惠是监栏院心照不宣的小头目,貌若好女,名字也起得纤柔无加,是尚膳监掌印太监的干儿子,平日里他所率辖的党朋声势赫赫,爪牙都快戳进二十四衙门里。
明明是个深藏不露的平民汲营典范,束可却公然对这一派表示不屑,想必是存了踩一捧一的心思,闻人吴挠挠茸儿的下巴:“真想跟着我?”
对方忙不迭点头,这会儿二人已行至闻人吴原先上差的地界:空置了很久的河渠斋。
闻人吴不再多言,从垂花门寂静无声地迈进去,束可也想效法,但他走起路来就是步履沉重,尾随着闻人吴踏过门槛,蝉声鼓噪,入目是石墩子一桌二椅,上头呈着半只碎瓜。
束可咽了口唾沫,拿眼梢偷瞄闻人吴。宫内赏赐并不吝啬,大多数太监宫女都能得到时令瓜果,虽然常是皱皮耷脸、卖相算孬的货色。
可拿到手是一回事,敢不敢吃就是另一码了。在主子跟前露脸的,生怕闹肚子克撞了贵人,西瓜向来是只有摔着玩的份儿。
束可一路上喋喋不休地絮叨一大堆,正是唇燥舌干的时刻,当下看见置于石案上的瓜,神色不定,犹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