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运气欠佳。
姜祁簇相信,但更微妙地觉着嘲讽:原先好端端、宁折不弯的一个人,现下却居然发出认命般的感慨。
对方被命运的大浪卷挟着,不过沉浮数月,竟就这样认命了!
他对闻人吴有惺惺相惜之意,可这稀薄的同情并不足以驱使他做出善举。
现下闻人吴的手指头才刚接上,去了慈宁宫那儿,不知可还能全身而退。
“闻人,你不若求求我。”姜祁簇撂下书,一张精美雪白的小纸自书页间掉出来,闻人吴窥见上头写着“与君各记少年时,赠吾弟”之类的字样。
姜祁簇匆匆捡拾起它,色泽疏浓有致的灰发在阳光映射下,淡得显眼。
“殿下,奴才没什么要求您的。”
闻人吴先前宿在大通铺里,没少听闻同僚掰扯起宫中形势,据说姜祁簇之母——翩贵妃极具异域风情,那一双湛润晴翠的绿眼睛,睨人时简直勾魂夺魄、撩人心扉。
“五殿下嘛,坏就坏在半洋半土,没承续上娘娘的风姿仪情,头发灰蒙蒙的,作上中原打扮也还是‘癞人扯穿好衣裳’。”
传言一向是荒腔走板而失真的。
闻人吴想起这些私下流传的碎语,在一晃神的空档里,在对方向他伸出手来时,他察觉不及,被对方的指尖刮擦过面颊,那是一个未成形的耳光:
“你可真给人作脸,我从来没待谁如待你,这般仁至义尽。”
***
下了马车,闻人吴并步缀行在姜祁簇后头,被宫人引进慈宁宫。
慈宁宫是现太后的居所,太后是姜有怀的嫡母,而非亲娘。从这只言片语间,不难想见长篇累牍的斗争纠葛。
太后避居不出,平日里也不作兴敲打妃嫔、叫人晨昏定省,皇帝毕竟不是她的亲儿子,后院着不着火她是懈怠去管的。
所以今日里太子妃遵从孝道,带着姜遐观特来拜见,孩子却还出了事的情形,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宫内蹿生着一股子的檀香味,闻人吴躬身进去时,太后坐上首,太子妃正抱捧着姜遐观。
那小小的孩子,脸上泛着不正常的异色,嘴里咕噜咕噜
地喷流着口水泡。
被召来的又是方太医,此时正忧心忡忡地瞄着孩子。他看见闻人吴,那眼梢快够到耳根,分明是被气得睚眦欲裂。
“奴才叩见太后,太后金安。”闻人吴跪在地上,他一路来的升迁,在外人看来是再顺遂不过。可其实因着晋升太快,管事嬷嬷还未来得及详细教导他规矩。
太后受了这稀松平常的一礼,她已年逾花甲,鬓发斑白,尽管极力保养,仍不可避免地显出老态。
华贵的短襦锢在了她干瘦的身躯外,太后多年茹素,瘦得都有些脱了形,颊上的皮肉松垮耷坠着,她对目露哀戚的太子妃哂笑起来,明显是不悦的:
“孩子怎么一抱到哀家这来,就出了事,指不定叫皇帝以为,是哀家宫里魇着了孩子。你这奴才秧子,且去好好瞧瞧哀家的重孙,把皮子绷紧了!”
“谨遵太后娘娘旨。”闻人吴叩拜后从地上起身,避过姜祁簇的眼风,跑去跟方太医站了个并齐,对方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双颊都在抖。
闻人吴听说对方被捋去了院判的职务,估摸着他已失圣心,嬷嬷把姜遐观递到二人中间,方太医袖手冷笑道:“微臣才疏学浅,还是公公你先请。”
“奴才不才,斗胆抛砖引玉,还望大人多思多虑,早点拿出良方。”
殿内的宫人该奉茶的奉茶,姜祁簇瞄着窗格子上的菱花,仿佛这菱花有多精美新奇一样,目不转睛。闻人吴暗自抻了抻酸软的手指,瞧见方太医脸上讥诮的笑容。
闻人吴直至接过姜遐观,才确切领会到方太医笑中的含义。
这小皇孙并没有病,望闻问切后,分明再安康不过。
这又是什么戏码?跟他能不能治好已无干系,因为对方压根就没病!
这该如何治?
闻人吴转而凝视向方太医,一清嗓子,淡笑道:“大人不若也来瞧瞧,奴才一人拿捏,恐有疏漏……”
“圣人都曾夸赞过你的医术,微臣并不是主攻儿科的,在矫治小儿一道,反不如你。”方太医对上空一揖手,遥遥地冲太后和太子妃一拜:
“依微臣所见,这闻人闻公公,圣人亲口
夸赞过的懂医理之辈,微臣开错了方子都能被他揪出,现下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倘使他都治不好小皇孙,还有谁人能治呢?”
“小皇孙若出了差池,微臣甘愿领罪。只希望公公莫要藏着掖着,早点治好小皇孙,庄嫔娘娘知道了,念你医术精湛,也才会更加重用啊。”
这人分明是在挟私报复他!闻人吴窥见对方毫不掩饰的咄咄笑容,指节攥紧,胸口剧烈起伏着,膝骨重重磕砸在地上,生疼。
“大人此言,委实偏颇过多,奴才万不敢担这名头,奴才之所以能来慈宁宫,还是觍脸受五皇子殿下的差使,跟庄嫔娘娘扯不上什么干系,你在此信口妄言,又置娘娘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