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清恢复得很快,脸上的水痘都消退下去,只剩下淡色的疤痕,他每日里乖乖地涂上药膏,而后?就拉着苏怡去看他骑马。小男孩坐在矮小的马驹上,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则举着一支小小的三角旗,他嘴里叫道:“跟我冲啊!”
保清小短腿一夹,催动着马驹往前跑去。但小马驹跑得虽然不快,站在保清身后?的宫人们却面面相觑,迟疑着没有人动。
保清一个人冲到宫墙另一头,勒马转身,发现身后?并无一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之前趁苏怡不在的时候明?明?已经给这些?人下了命令,怎么他们居然不停,害他在小额娘面前丢人了!
苏怡还在笑?着,似乎没察觉到保清的羞窘,她拍拍手,给保清鼓掌:“保清真厉害,居然能单手骑马!不过下次就要小心了,如果摔下马,就算你没事,这些?人可全都要遭殃呢。”
保清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才不会掉下来,我厉害着呢!”说?罢,他依旧单手勒了一下马驹,掉头往这边冲过来。
这回宫人们都醒过神来,一个个追在他身后?跑着,既怕这小主子掉下来,又怕他们怠慢惹得慈妃不快,态度不可谓不殷勤。保清心里憋着火,硬是在狭小的空间?里练了半个时辰的马术,直把宫人们累得够呛了,才轻轻松松从马背上跳下来,跑到苏怡面前求夸赞:“小额娘,下次我教你骑马好不好?”
苏怡点头:“好呀!”
保清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苏怡说?:“不过在这之前,你应该要读书了。”
在保清被判断病情已经进入恢复期之后?,他恢复了在皇子所的规律生活。
卯时天还没亮,保清就要起床洗漱,先用一块茶点垫垫肚子,而后?就开始紧张的“早自?习”中,一直到申时才能用午餐。
苏怡第一回跟保清的课程表时,算是大开眼界:三岁不到的孩子,搁在现代只能上幼儿园小班,每天□□点去幼儿园里,吃过早饭就被幼教老师带着玩游戏,认认字,下午三四点就放学?回家继续玩。可这皇子所给保清安排的
啥?
从早上五点起床就一直读书到下午三点,就凭早上那点小零食顶着?怪不得保清先前在皇子所呆着就生病,这根本?都不合理!
眼瞅着保清在小桌子上端端正正坐着,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没精打采,苏怡压着火气,叫养儿把那负责教书的老太监叫来。
老太监见了苏怡,不由惴惴:“娘娘叫老奴来所为何事殿下读书可是要紧事,轻易耽误不得的。”
苏怡不吭声,只是坐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扶手。
老太监的背躬得更低,苏怡越是不说?话,他越是心慌。老太监被苏怡的目光盯着,逐渐冒出?冷汗来。
而苏怡则慢悠悠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问道:“你们平日里都是这么照顾保清的?”
慈妃果真兴师问罪来了!
老太监心内一凛,却早有腹稿,当下便?流畅答道:“奴才们对?大殿下的饮食起居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万万不敢怠慢了!您……”
苏怡轻嗤一声,打断了他甩锅的话:“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先前那些?事情,保清没告到我面前,我就暂时放你们一马,你们将来若是还敢再犯,那就是自?讨苦吃。”
老太监才将将松了一口气,待要替其他人说?几句表忠心的话时,又被苏怡问了个正着。
“本?宫问的是,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大殿下读书的?”苏怡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寸寸逼来,直逼得空气都稀薄许多,“从卯时到申时,整整五个时辰,就让大殿下用一顿饭?”
老太监背上的汗一下子就汗透了里衣,他还抬起头望着苏怡道:“娘娘有所不知,当年陛下也是这么过来的!咱们大清的皇子,哪个没吃过这份苦?奴才虽然不才,当年也曾在御前侍奉陛下,为陛下秉笔研墨,奴才虽比不得大学?士,但要是舔着这张老脸,也敢说?自?己读过圣贤书呢!”
苏怡也是一愣,没想到这老太监竟然如此胆大。
她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打量着老太监。
面上虽有皱纹,仍旧看得出?年轻时的美姿容,头发花白
斑驳却梳得服服帖帖,总是佝偻着的身子此时站直了,竟有种拔群的风采,看起来仿若名士一般——
若果他眼中的迫切期待能藏好一点,或许苏怡还会被他哄过去。
苏怡不答老太监的话,目光盯着他身边的一棵老树,似乎那老树皮都比老太监这番话有吸引力得多。老太监准备了这么久,奋力一搏之下,没个回音,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刚要再说?两句力图打动苏怡,就听到苏怡的一声轻笑?。
“行了,知道你是要自?荐,也不用弄这些?花头。”
阳光从天空中洒落下来,落了一小块儿光圈在苏怡脸上,少女仰起脸来,用手指挡在眼前,透过指缝去看天空,她外表看起来天真无邪,说?出?来的话却滴水不漏,:“借着保清来吸引我的注意力……呵,自?己去领罚吧。”
“是,”老太监一番努力落空,他颓然低头,脊背依旧挺直,临走之前补了一句:“奴才知道轻重?,因为您这回陪着殿下,奴才才斗胆如此行事,从前绝不曾饿过殿下的!”
“领罚之后?,记得来告诉本?宫,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声音追上来,带着漫不经心的赞许:“下次自?荐之前,不准再犯这种错了。”
老太监脚下一软,落到深渊里的心又给人捞了起来,在心房里咚咚狂跳:“老奴薛善,谨遵娘娘教诲!”
苏怡掐着时间?点进去,小男孩一见到苏怡,眼睛猛地一亮,想叫她,却又想起是在上课,又硬生生忍住了。苏怡忍俊不禁,走到近前,对?保清道:“现在先课间?休息,我们去吃午饭,然后?再来上课。”
有苏怡说?这个话,保清立刻就跟着站起来,他还不忘和嬷嬷告别:“嬷嬷,我先跟小额娘用膳去了!”
说?完,他主动拉着苏怡往外走,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一看就是闷坏了。走出?这间?屋子,保清回头看看没有其他宫人,这才跟苏怡抱怨起来:“小额娘,以后?您能天天来接我吗?我每天在这里读书那么久,闷都要闷死?了!”
苏怡笑?笑?:“我今天就找这里的薛大监好好聊聊,要改一
改皇子所的作息,哪能一连上五个时辰的课?这人是铁打的不成?”
听到薛善的名字,保清忙道:“您不要怪责薛大监,薛大监也是按照以前的规矩行事,他对?我还好,每次到了午膳的时候都放我出?来休息,那几个嬷嬷才可恶,尤其是崔嬷嬷,每次薛大监放我出?来,被她发现,就不许我吃饭,还要罚我写大字!说?什么劳筋骨,饿体肤之类的话……她怎么不自?己试试”
小孩子只是单纯地抱怨,苏怡却听得不快,她问保清:“这些?话,你跟你额娘说?过吗”
小男孩低下头去,情绪明?显有些?低落,苏怡的手落下来,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没关系,以后?有什么话,你可以跟我说?,毕竟,我也是你小额娘,是不是呀?”
掌心下的小男孩仰起脸来,也笑?了一下,用力点头:“是,小额娘!”
用过午膳再次进入学?堂时,保清惊喜地发现,那几个讨厌的嬷嬷都没了踪迹,换上来的则是些?生面孔,而薛大监则穿了一身簇新宫袍,站在讲台上冲他微笑?。
保清大喜:“薛大监,今天是你教我么?”
薛善微笑?:“在陛下派大儒来之前,娘娘批准奴才,暂时领了教导殿下之职。”
“太好了!”
在窗外看了一眼学?得认真的保清,苏怡终于放心下来,走了出?去。
养儿上前来,低声对?苏怡道:“娘娘,旁人都认罪了,只是那崔氏还在嘴硬,但她乃是大族旁支后?裔,奴婢们不敢对?她用重?刑,您看……”
苏怡讶然:“为何要对?她用刑?她既然不愿意伺候保清,那就给她换个职位,只是这回却由不得她选了。”
养儿恍悟:“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
苏怡叫住她:“这等?小事,你叫旁人传话吧。我问你,那些?怠慢保清的可都认罪了?”
养儿低头,有些?不敢看苏怡的脸:“有薛大监在,那些?嬷嬷们不敢不认,奴婢们仔细查问过,大部分人都只是对?大殿下有些?怠慢,并不层真的亏待大殿下,所以,所以只有几个曾经打过大殿下的,被单
独提出?来用刑了,之后?——”
“之后?就交给赵昌,这种事,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苏怡打断养儿,“皇子所是该料理清楚,不然这一个两个的占山为王,等?到保成进来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娘娘英明?!”
“不用夸我,”苏怡再度举起手来挡着阳光,她不肯要宫女打伞,就是迷上了被暖融融的阳光晒着的感觉,连带着心情也好起来,“我只是向着啊,能一次把事情做完了。”
皇子所的事情通过赵昌的嘴报到了养心殿。
康熙面前的御案上堆满了奏折,而他本?人却眯着眼睛在听刘进忠的汇报,听完之后?,他心里的火气也起来了:“这帮子奴才如今真是胆子肥了,竟敢连朕的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哼,崔氏,崔氏又有什么了不得,难道比爱新觉罗氏还要高贵不成?!”
刘进忠慌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康熙深吸几口气,骂道:“等?了了吴三桂的事,朕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这帮子人,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告诉赵昌,把那崔氏……”
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康熙吞了下来,他哼声道:“把崔氏调到浣衣局去!她既然不愿意服侍皇子,那就浣衣去吧!”
刘进忠依旧跪在地上:“奴才遵旨!”
康熙想了想,手从案上的信封上拂过,看着信封上稚嫩的字体和小小的孩童手掌印,火气也逐渐消散:“傅为格不是说?保清已经好了么?慈妃怎么还不带保清回来?保成跟荣宪都怪想他们的。”
刘进忠堆笑?道:“娘娘说?了,这天花传染性太强,就算是好了,身上难免带着残毒,怕传给了两位小殿下,这才要在皇子所多住些?时日,到时候再回来。”
康熙点头:“慈妃向来谨慎,不过谨慎些?也好,总归是对?孩子们好的。对?了,她来信说?傅为格掌握的种痘之法?应当推广,你怎么看?”
刘进忠心里清楚,皇帝在处理政务时,偶然会有这样的疑问,却并非是真要听刘进忠的回答,他想了想,还是道:“陛下,奴才不是医家,不知道什么种痘之法?,
只是傅大人既然能够治好大殿下,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不然,慈妃娘娘也不会写信给您,推荐他呀!”
康熙沉吟片刻,竟然没有动怒,而是平静地说?道:“你说?的也是,朕也不是医者,这种痘一事不容轻忽,朕还是要多多考量,遍询御医。”
时间?过得飞快,苏怡和傅为格定下的半月隔离期也即将过去,她和皇帝在信中商量的种痘之事也逐渐有了个结果。
是时候出?皇子所了。
一大早,苏怡就把保清叫过来,让宫人们给他好好换了一身衣裳。
苏怡自?己也换了繁重?的宫装,头上钗环遍布,让她一下子头重?脚轻,走路时还踉跄了一下。
保清眼疾手快地奔过来扶着苏怡,他小小一个,才比苏怡的腰高不了多少,居然也很认真地说?:“小额娘,我扶着你吧,咱俩一块儿走。”
苏怡微微一笑?:“好。”
慈妃陪着痊愈了的大皇子踏出?皇子所大门的时候,外面迎接了乌泱泱一群人。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身形格外显眼,他大步上前,一下子把保清高高举起:“朕的保清平安了!”
众人齐呼:“陛下大安,大阿哥大安!”
康熙望向站在一旁的苏怡,含笑?道:“你辛苦了。”
“传旨下去,朕的大皇子平安无恙,乃是天佑大清!朕今日便?大封六宫,封李氏为安嫔、章佳氏为敬嫔、董氏为端嫔,马佳氏为荣嫔、纳拉氏为惠嫔,”一众嫔妃们都惊喜下拜,皇帝则看着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苏怡道,“慈妃赫舍里苏怡不畏艰辛,亲自?照料大皇子保清直至痊愈,立下大功,封为慈忠贵妃!”
这下原本?得了封赏的董氏就不大乐意了,只是她到底还没失了理智,没在康熙面前发作,而是恶狠狠瞪了苏怡一眼。
苏怡对?众人的反应见怪不怪,她对?皇帝屈膝一礼:“多谢陛下。”
康熙笑?道:“行了,众爱妃都先下去,贵妃,随朕去一趟慈宁宫,把保成和荣宪接回来吧,他们俩挂念你好久了。”
保清挂在康熙的胳膊上,不服气地问:“弟弟妹妹难道就没
想我吗?”
康熙哈哈大笑?:“当然想你这个做大哥的了!”
皇帝亲自?去皇子所接人,又把人带来慈宁宫,太皇太后?自?然知道他是有意要给苏怡撑面子,心里虽然不快,面上却并无一点表示。太皇太后?和颜悦色地对?苏怡道:“你此番的确辛苦,哀家瞧着你这小脸儿都瘦得尖了,哀家赐贵妃织金一匹,妆缎一匹,回去也给自?己做件新衣裳,别只念着孩子们,她们才多大呀?日后?自?然有享福的时候!”
苏怡不太擅长?和老人打交道,对?于太皇太后?的示好,她一概恭声应下:“多谢太皇太后?娘娘教诲,苏怡谨记在心。”
太皇太后?也不耐烦和她多说?,便?主动催促:“贵妃既然来了,不若去看看保成和荣宪,你还不知道吧,保成现在已经会扶着墙站一会儿了。”
保清登时眼睛一亮,在案几下拉着苏怡的袖子摇了摇:“我想去看弟弟,我还没见过弟弟会走路的样子呢!”
苏怡莞尔,起身告退。
这一大一小两人退了出?去,太皇太后?才看向皇帝,意有所指:“皇帝今天,可是给了哀家一个大惊喜啊。”
在外面始终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此刻面对?着一手带大他的太皇太后?,竟然露出?了一点窘迫的神色:“老祖宗,您先前不是说?,叫朕封赏六宫,也好给皇子公主们讨个彩头……”
“哀家是叫你封妃,可哀家叫你封贵妃了么”太皇太后?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皇帝,“赫舍里一族本?就势大,朝中已经没几个人是索尼的对?手,在后?宫中,你还不多提拔几个起来与这赫舍里分庭抗礼就算了,居然借此机会封她做贵妃,哀家看你是昏了头了!”
康熙叫屈起来:“老祖宗,您小看孙儿了!您且说?说?,这一回,贵妃是不是立了大功?”
念及保清,就是太皇太后?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保清病这一场,气色却比从前更好,反倒她自?己瘦得有些?脱相……对?这几个孩子,她确实没得说?。”
康熙见太皇太后?口风松动,又加了把劲儿:“您看,她立
了这么大的功劳,而索尼在前朝又是坚决站在朕这边,赫舍里一族忠心耿耿至此,朕若不加以赞赏,岂非让旁人看笑?话?”
“你是皇帝,谁敢看你的笑?话?”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到底还是放过此节,“你说?的也有理,封赏贵妃,那是理所应当,只是你的子嗣不多,贵妃一人便?养了两个,现在保清也跟她一条心了,这三个孩子,哀家不与她计较。”
“老祖宗,您这可是愿望贵妃了,”康熙讨好地亲自?给太皇太后?捶了捶腿,“都是朕让贵妃帮忙,贵妃才把三个孩子接到身边的,若非如此,谁愿意揽这么些?麻烦?她手握保成尽够了,那拉氏身份不高,马佳氏更是……保清和荣宪这两个孩子,朕说?实话,对?于贵妃而言,其实是负担。她是为朕办事,还要受累,您若还要责怪贵妃,干脆连朕一块儿责怪吧!”
“哀家不过凭空说?上两句,你倒着急,”太皇太后?没好气地在康熙背上锤了一下,“行了,哀家知道了,看在你和保成的面儿上,不与她为难就是。只是有一点,若是将后?来旁的妃嫔再生孩子。”
太皇太后?严肃地看着康熙:“你可不许再交给她来养!”
康熙苦笑?一下:“请老祖宗恕朕不能答应。”
“为什么?”太皇太后?挑眉,想要发火,却打量着康熙那张英俊的脸半天,说?道,“哀家记得,你可不是色令智昏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