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钊摔了茶盏, 神色不悦,他冷沉沉地盯着裴湘看了一会儿,勉强压抑住了胸口的恼怒。</p>
“出家人?你宁可青灯古佛一辈子, 也不愿意跟我回王府?”</p>
明钊豁然起身, 几步走到裴湘跟前, 俯身打量着她, 眼神中带着些微的高傲和阴鸷。</p>
裴湘微微后仰,避开两人的呼吸纠缠,目光却不闪不避。</p>
“王爷, 我并非轻视嫌弃王府生活,而是不想自己面目全非, 迷失本心。”</p>
“本王身边不是龙潭虎穴。”明钊冷嘲:“裴姑娘是否多虑了?”</p>
“王爷, 我了解自己的性子, 我若是真的跟王爷回府,肯定会忍不住使出各种手段来争夺王爷的宠爱的。一旦我心性改变,说不定就会做出让你讨厌的事情,到时候, 裴湘就不再是裴湘了。”</p>
明钊目光一闪, 倒是听进了这几句辩解。</p>
他见识过太多女人之间的倾轧,确实也担心过裴湘会被荣华富贵迷惑了纯澈本性。</p>
“你既然有这份警惕和通透,就不是容易动摇心志之辈。”</p>
“王爷,情之一字,最考验人心, 裴湘对自己并无信心。”</p>
“你诸多借口……”</p>
“难道王爷觉得,我们一旦开始,裴湘还能一如既往的通透冷静吗?我从来不是甘于默默等待之人,王爷, 我这样的出身,你该明白的,若是不懂得争抢算计,早就没命了。”</p>
这话让明钊神色一滞,眼中的阴霾慢慢散去,反而多了些古古怪怪的无措和游移,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p>
“王府尊卑秩序分明,王妃宽厚随和,其余诸人不敢触犯府规,你和我回去,既能得到庇护安稳度日,也能得到……另眼相看,你不需要争夺什么。”</p>
讲到这里,明钊停顿了片刻,他不再和裴湘对视,而是转身回到桌案后方,慢慢地斟酌着说出承诺:</p>
“我保证,你在王府中的一切待遇,除了王妃之外,绝对是最好的,即便是有品级的侧妃,也不能轻慢于你。”</p>
“王爷如此偏爱于我,岂不是对其他女子不公平?那裴湘该寝食难安了。”</p>
对上裴湘明澈诚恳的双眸,明钊抿了抿唇。</p>
他想说,后宅之事,本来就是没有公平可言的,他喜爱哪个,自然就是哪个更风光。</p>
——不仅王府后院如此,这天下之事不都是如此吗?</p>
——有人生而尊贵,有人命如草芥,许多事都是注定的。</p>
——即便是他,虽然贵为皇子,但是在面对龙椅上那位陛下的时候,不也得生生受着他老人家的雷霆雨露吗?</p>
这一刻,明钊忽然觉得裴湘傻得可爱,她自己身世飘零朝不保夕,却还要替不认识的女人争一争所谓的公平。</p>
裴湘看着明钊脸上的表情变化,不知他的思绪飘到哪里去了,她也不太关心。</p>
如今,她已经明确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态度,也引出了想要出家修行的说法,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就该进行接下来的话题了。</p>
“不瞒王爷,小女子产生出家修道的心思,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对这世间之事太过悲观,而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小女子觉得,不得不这样选择。”</p>
明钊挑眉,示意裴湘继续说下去,他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天真”说辞。</p>
“王爷,想必你已经从来林大人那里知晓了,他府上最近发生的一些玄奇异事?”</p>
“嗯,本王刚刚听林大人讲了,说是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嚷嚷着林家小姐寿数不长,之后,林大人央求紫阳道长为林家小姐改了命。”</p>
“林大人带回紫阳道长的答复后,我们都很高兴。那晚,我早早就寝,不曾想刚刚入睡,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p>
“奇怪的梦?一个梦,就让你有了出家的念头?”</p>
裴湘微微颔首,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沉浸在回忆当中:</p>
“梦里有一位叫做警幻的仙姑翩然而至,她对小女子说,此番入梦是想要度化我,引导我的魂魄去一个叫做离恨天太虚幻境的地方。”</p>
裴湘的梦境引起了明钊的重视,他认为对面的裴姑娘从来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也不说无用之话,忽然郑重谈起有仙姑出现的梦境,自然有其道理。</p>
“那仙姑说,她司掌人间痴男怨女的风月情债,若是有看破了世情红尘的聪慧女子,便可有机会入她的太虚幻境任职,帮她做事。</p>
她说小女子正好符合条件,又有些机缘,就想把小女子召唤过去。当然了,若是小女子同意了,这凡间的身体就会无疾而终的,王爷今日就不能和我对话了。”</p>
因为裴湘的这最后一句,明钊对那太虚幻境产生了隐隐的排斥感。</p>
裴湘一边回忆一边继续讲述道:</p>
“裴湘愚钝,心恋凡尘,就没有答应那警幻仙姑。仙姑看上去十分遗憾,但是也不曾动怒,还和小女子姐妹相称。她说,是要带小女子游一游太虚幻境,等到天亮之后再把我送回凡尘。</p>
我自然欣然同意,便跟着那警幻仙姑把臂同游,欣赏了一番离恨天灌愁海内的太虚幻境,还喝了仙茗,赏了仙乐歌舞。</p>
正高兴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貌美异常的红衣仙娥,她拿着一本册子急匆匆地奔到警幻仙姑身边,说是人间之事发生了变化,需要仙姑查看。</p>
大概是事情比较紧急,她们就当着我的面商量起来。我本来不想多探听这仙家之事的,不曾想,就在我要回避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p>
明钊此时已经被裴湘的讲述勾起了几分深入探究的兴趣,便随口问道:“是哪位熟人?”</p>
裴湘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神色:</p>
“那两位仙姑拿着一本画册来回翻阅的。</p>
她们说,绛珠妹妹托生到了姑苏林家,如今已经三岁,乳名唤做黛玉。按照她们编写的命册上的记载,再过两三年,绛珠妹妹在凡尘间的生母就该亡故了。而后,她会被父亲送到都中荣国府贾家去,托付给亲戚抚养照顾。</p>
那样一来,林氏黛玉就会和那贾家的子孙后代产生命运纠葛,上演一出终身误的痴情戏,最后香消玉殒在那深宅大院当中,成就个什么什么侍者的一番下凡历练。</p>
我猛然听到黛玉之名,就忍不住询问那警幻仙姑,可是林如海林老爷家的千金。</p>
谁想,那前来禀告事情的仙娥看了我两眼后,忽然变了脸色,她怨怼警幻仙姑,怎么把这个破坏了她们名册安排的女人带到了太虚幻境里,还不快快赶出去。</p>
我被厉声呵斥,正茫然失措的时候,那警幻仙姑就说,林氏黛玉的命格改变,和我关系不大,而是和林家的气运改变有关。</p>
我心里好奇,想着反正也是在梦中,就问了一句,林家的气运怎么就忽然改变了?</p>
那警幻仙姑也不瞒我,随口解释说,林家已经暗中投效了某位贵人,那贵人的未来是极为尊贵的,自然可以庇护忠心投靠之人。贵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然可以凭着心意改变一个家族的运势。</p>
林家有了强硬稳固的靠山,此后自然福泽绵延,连带着,她们家的女儿也不该进入这太虚幻境的薄命司了。</p>
警幻仙姑又说,为今之计,她们需要再找一薄命女子之魂,代替那绛珠前去贾府承受人情冷暖。”</p>
明钊听到这里,早就坐直了身体,表情凝重。</p>
他在听到裴湘说林家投效了贵人,而那贵人的未来又极为尊贵的时候,心绪就猛然起伏躁动起来。</p>
——极为尊贵?能凭心意改变一个家族的运势?</p>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p>
——能做到如此肆意,唯有高居于权势顶端的人物……</p>
明钊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此时,他哪里还有多少旖旎心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