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裴湘还未完全清醒，就被保姆索菲从松软的被子里拉了出来。然后是洗漱、梳头、穿衣服，以及喝掉一杯温热的牛奶。</p>
等她稍稍精神了一点儿后, 就跟着同样穿戴整齐的罗切斯特先生走出了头等舱。</p>
“先生, 我们要下船了吗？”</p>
“嗯, 我们先在米尔科特住上一段时间, 等我办完事了，就带你回桑菲尔德府。”</p>
“桑菲尔德府？”裴湘学着罗切斯特的发音重复了一遍，“我以后会住在那里吗？和你生活在一起？”</p>
罗切斯特低头看了一眼这个给他带来惊奇感的孩子, 摇头道：</p>
“我每年会在那里住上一两个月，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当然, 我会让费尔法克斯太太照料你, 再给你聘请一位家庭教师。阿黛勒, 我希望你能用心汲取有用的知识，不要浪费了你的某些天赋。”</p>
“这么说，你是不准备亲自教我学习英文了？”</p>
“我没时间，也没有那个耐心, 我想你已经感受到了,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监护人。”</p>
“哦，是的，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裴湘一脸认同。</p>
罗切斯特哼笑了一声，他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也不奢望别人对他违心地歌功颂德。但是, 当身边的这个小家伙儿毫不迟疑地同意了他的自我评价后，这人的心里又忽然别扭了起来。</p>
“阿黛勒，我记得你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对你很好的。”</p>
“可是, 你都不准备教我学习英文了，还决定把我一个人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p>
“所以，你又觉得我对你不好了？哈，你希望我像一个和蔼长辈那样对你呵护备至吗？那不可能，阿黛勒，我对自己都没什么耐心，你可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希望。”</p>
裴湘没在乎这人语气里的阴郁烦躁，她自顾自地说道：</p>
“最起码在家庭教师来之前，你得管管我的课程吧？我们要在那个、那个叫米尔科特的地方住多久呢？我每天只能和索菲说话吗？”</p>
“对，你每天只能和索菲说话，或者用你那磕磕巴巴的英文发脾气，我是不会让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鬼头占用我的时间和精力的。”罗彻斯特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p>
两人此时已经准备下船了，裴湘看着晨雾中的湿滑台阶和波涛上的窄长木板，故意放慢了脚步，好似有些踟蹰不前。</p>
罗切斯特走了两步，发现身旁的小姑娘没有跟上来。他抿了抿嘴角，沉着脸转身回到裴湘身边，二话不说就把人抱了起来，然后迈开长腿快速离开了下船通道。</p>
等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上，他也没把小姑娘放下来，而是大踏步走到了马车前，动作利落地把人塞进了车厢内。</p>
“去班戈莱德旅馆。”</p>
“好的，先生。”</p>
晚上，裴湘盘膝坐在窗台上翻阅着有插图的书籍。罗切斯特写完今天的最后一封信，抬头看到小姑娘努力辨认单词的认真模样，揉了揉额头。</p>
“阿黛勒，你过来。”</p>
“有什么事吗，先生？”</p>
黑发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而是摇了摇铃，叫来仆人。</p>
“准备一套适合瓦伦小姐写字读书的桌椅，摆在我的书桌对面。”</p>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p>
裴湘顿时眼睛一亮，她等仆人出去后，就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然后嗒嗒嗒地跑到罗切斯特的身旁。</p>
“先生，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们今天学什么？背诵诗歌吗？那能不能找些有意思的小诗呀？我不太喜欢长句子……”</p>
“阿黛勒，如果你想让我耐心教你，就尽量少说话。你要知道，如果想成为一名优雅的淑女，就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保持安静，这样才能够不招人厌烦。”</p>
裴湘直言道：“罗切斯特先生，其实你的话也是不少的。”</p>
罗切斯特哽了一下，随即自信地反驳道：</p>
“我言之有物，而你是在喋喋不休。”</p>
“这有什么区别吗？我觉得我说的都是非常有趣的事情。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她总是让我和那些先生太太们聊天，她们人人都夸我机灵，都爱听我说话……哦，说起这个，我有些担心我妈妈了，她在圣母玛利亚那里过得好吗？会不会觉得寂寞？罗切斯特先生，你说她会在天上看着我吗？还是会变成一颗星星或者一块石头？”</p>
这话让罗切斯特露出了一个稍显古怪的表情，他注视着眼睛闪亮的小姑娘，试探着问道：</p>
“你真的觉得塞莉纳在天上吗？”</p>
“大家都这样告诉我。”</p>
“但你是个聪明孩子，还知道替自己报仇。”</p>
“所以，”裴湘眨了眨眼，笑得天真清澈，“在阿黛勒心里，妈妈就是陪在圣母玛利亚身边呀。阿黛勒每天都在为她祈祷。至于去意大利的那个，已经不是阿黛勒·瓦伦的妈妈了。”</p>
罗切斯特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他眼中划过一丝复杂和怜悯。</p>
裴湘朝着罗切斯特笑了笑，不再继续谈论塞莉纳的去向。她踮起脚来打量桌子上的文具纸张，好奇而专注，完全不为那个抛弃阿黛勒的女人保留一丝一毫的眷恋伤感。</p>
“真是个冷酷心肠的小东西，”罗切斯特低喃，随即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样也挺好，倒是不容易受到伤害。”</p>
这时，仆人们搬着桌椅进来了，罗切斯特起身去给裴湘寻找语言启蒙的教材。</p>
裴湘又跟在监护人身后念叨起来。</p>
她说自己想听英国的历史地理介绍，假若罗切斯特先生有足够的学识和才气的话，可以用生动有趣的历史典故给她当教材。当然，如果能再穿插一些神话故事、宗教传说什么的，那就更完美了，学起来也会非常有意思的。</p>
罗切斯特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得寸进尺”。</p>
——呵，塞莉纳竟然好意思说这孩子是我的血脉后代，简直就是胡言乱语！</p>
——英国人可没有这样的厚脸皮和自来熟。</p>
——她的亲生父亲绝对是那个弱鸡似的法国子爵。</p>
可是，纵然罗切斯特并不想成为一个“任性”小姑娘的阿拉丁神灯，可他也不愿意让这一个七岁孩子瞧不起，让她认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坏脾气老男人。</p>
于是，罗切斯特的手指在书架上犹豫了片刻后，到底拽出了一本人物传记来。</p>
——我可不是一个能被小孩子随意指使的人！啧，听什么历史地理介绍和神话故事，还不如学一学著名历史人物的事迹与品格。</p>
“阿黛勒，你去小书桌前坐好，让我先考一考你现在都掌握了哪些知识。”</p>
“好的，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愿意花费时间来教导我。”</p>
“我只是无聊而已。况且，我也不想让自己监护的孩子能为一个文盲。”</p>
“好吧，你总是对的，监护人先生。”</p>
“安静，不要成为一个牙尖嘴利的古怪孩子。”</p>
“……”</p>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阿黛勒。”</p>
“唉，我们开始上课吧。”</p>
——罗切斯特先生，我今晚肯定会为你将来的孩子认真祈祷的，希望他或者她能对付得了一个如此别扭的亲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