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过后, 罗切斯特的新任贴身男仆约翰·辛普森进来汇报说，里约子爵府上的格兰特夫人派人送来了一份谢礼。</p>
“谢礼？”罗切斯特有些不解。</p>
辛普森转述来人的说辞：</p>
“子爵府上的听差说，格兰特夫人为了感谢瓦伦小姐对西奥多·格兰特少爷的帮助, 特意准备了一个从意大利购置的珐琅水晶音乐盒, 希望瓦伦小姐能喜欢。另外, 格兰特夫人还给了索菲一英镑, 说是奖励她妥善照顾并送回了西奥多·格兰特少爷。”</p>
罗切斯特看向裴湘，无声询问。</p>
裴湘微怔之后，对罗切斯特简单讲了一下她遇到西奥多·格兰特的经过。</p>
“我把那个从巴黎带来的漂亮皮球送给了西奥多, 格兰特夫人大概觉得我是个慷慨大方的好孩子，所以才让人送来了一个音乐盒。罗切斯特先生, 我可以接受她的礼物吗？”</p>
“既然是你用心爱的宝贝换来的礼物, 那就收下吧。”</p>
裴湘不太喜欢这个说法, 她反驳罗切斯特道：</p>
“那个彩色皮球可不是我心爱的宝贝，我只是很喜欢和索菲玩丢球追球的游戏而已。”</p>
罗切斯特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想和小姑娘争辩类似的幼稚话题。</p>
他摇铃喊来索菲，又重新询问了一遍下午公园里发生的事情。</p>
索菲望了裴湘一眼, 见小主人正忙着折腾一只大花瓶里的插花,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便一五一十地讲起了西奥多之事。</p>
作为一名成年人，索菲当然看出了保姆玛丽的失职与不妥。即便她听不太懂那个玛丽说的话，但她能看得出来玛丽对西奥多的敷衍与不耐烦。</p>
罗切斯特听完索菲的叙述后，心下便已经恍然。</p>
——格兰特夫人之所以会特意送来一份谢礼, 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精致小玩具的缘故。尤其是，她还给了索菲一英镑的奖励。</p>
——那位子爵夫人是在感谢阿黛勒对西奥多·格兰特的善意，感谢阿黛勒帮她发现了保姆玛丽的不称职。</p>
——只是……阿黛勒这小家伙儿一向古灵精怪的，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送出皮球之后, 可能会引起的风波吗？</p>
“阿黛勒，索菲听不太懂你们之间的对话，你能给我仔细讲一讲，你把皮球送给西奥多·格兰特的时候，都叮嘱了一些什么吗？还有，你没有把保姆玛丽的事告诉威廉·格兰特吗？他当时是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的？”</p>
裴湘有问必答，她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当时的对话。</p>
罗切斯特似笑非笑：“阿黛勒，你真觉得格兰特夫人的谢礼是为了你送出的小皮球？”</p>
裴湘早知道罗切斯特会拆穿她，所以也不感到尴尬，她调皮一笑，对罗切斯特说道：</p>
“威廉不愿意插手他弟弟的事，我又不愿意让保姆玛丽一直欺负西奥多，所以，我就希望格兰特夫人能看穿玛丽的真面目。”</p>
“这才是你送出玩具的目的？希望由玩具的来历暴露那个保姆玛丽的所作所为？”</p>
裴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些期待表扬的小得意。</p>
罗切斯特泼冷水道：“想法很不错，不过并不一定万无一失，也非常有可能做白工。”</p>
“为什么？”裴湘不太服气。</p>
罗切斯特若有所思片刻后，耐心解释道：</p>
“从你复述的那些话中，我姑且推测了一番后续。阿黛勒，即便格兰特夫人听过了西奥多·格兰特得到皮球的经过，也不一定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认定保姆玛丽玩忽职守。</p>
“她也许会在玛丽的狡辩下怀疑西奥多的说法。毕竟，那是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对许多事情都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很可能给会发生一些误会。甚至，她会认为是小孩子在故意撒谎，在诬陷玛丽。”</p>
裴湘“惊讶”地问道：“你们大人都这么不愿意相信孩子的话吗？”</p>
罗切斯特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一脸无辜的裴湘，意味深长地说道：</p>
“如果每个孩子都像你这么有主意，确实需要慎重多思一些。不是每个孩子都是纯洁天真的小天使的，她也许是莱茵河上热爱恶作剧的尖耳朵小水怪，喜欢仗着几分小聪明戏耍正直的大人。”</p>
裴湘鼓了鼓脸颊：“我才七岁，听不太懂你这样长长的奇怪的句子。还有，我觉得比起‘小水怪’这样的不贴切形容词，我更希望你能用‘小仙女’这个比喻，毕竟呀，你是一个正直的大人，说话得实事求是。”</p>
罗切斯特嗤笑一声，转头吩咐索菲可以离开了。</p>
“阿黛勒，你到我身边来，别在继续糟蹋那些可怜的花朵了，真正的小仙女可不会那样粗鲁。”</p>
裴湘立刻把手中的花束一股脑儿地塞进白水晶的花瓶里，然后可可爱爱地走到监护人附近，找了一把高背有扶手的椅子坐了下来。</p>
“您有什么吩咐，尊敬的罗切斯特先生。”</p>
罗切斯特挑眉问道：“阿黛勒，我十分好奇，如果格兰特夫人不相信她亲生儿子的话，甚至认为是小孩子在大惊小怪，那你还会继续管这件事吗？毕竟……威廉·格兰特已经选择了袖手旁观。如果要继续帮助西奥多·格兰特的话，你又会做些什么呢？”</p>
裴湘歪头打量着罗切斯特，发现他确实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更准确的说，他是在听说了格兰特家那对兄弟的相处状态后，忽然生出了一种奇特的关切。</p>
当然，罗切斯特本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某些心理情绪起伏。他只是认为，这是一场打发时间的谈话，同时，也是在关心由他负责照看的小姑娘。</p>
裴湘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这人曾经的遭遇，心中微微叹息。</p>
“先生，如果我能见到格兰特夫人，或者能和她取得联系，我会让索菲把她见到的情况描述给格兰特夫人听的，嗯，之后，我应该就不会管了吧？”</p>
“见格兰特夫人？那可不容易。最起码最近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把你介绍给更多人的打算，我得认真琢磨一下你的身份，你能明白吗，阿黛勒？”</p>
裴湘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能有什么身份呢？罗切斯特顶多会对外人说，这个法国小姑娘是他朋友的孩子，他只负责把她养大成人而已。</p>
若是有心人仔细调查阿黛勒的身世的话，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女，有着非常不名誉的出身。</p>
——可是，如今罗切斯特说要认真琢磨一下，那就说明，他是打算替阿黛勒杜撰一个更体面的出身了？</p>
“先生，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打算。无论如何，哪怕没有任何改变，我想我都是感激你的，因为比起流离失所的孤儿命运，我现在已经非常幸运了。”</p>
罗切斯特不太善于应对这种真心实意的直白感激之词，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语气再次变得不耐烦起来：</p>
“既然心存感激，那就去多看看书吧！阿黛勒，不要浪费珍贵的光阴和你的天赋。我可不想让人指摘，批评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监护人，纵容你浪费天赋，纵容你沦落成为一个虚荣浅薄的蠢姑娘。”</p>
裴湘已经习惯这人时好时坏的脾气了，大方地决定不和容易害羞的男人计较。</p>
她见他不再继续询问格莱特兄弟的事，也不提醒他，而是顺着他的言语指示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捧起上午未读完的书籍阅读起来。</p>
室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罗切斯特望着烛火怔忪出神，耳边偶尔想起小姑娘翻书的声音，室内萦绕着花朵和水果散发的淡淡香气。他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在此刻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温馨之感，这让罗切斯特感到久违的放松与平和。</p>
裴湘翻过一页书籍，思绪微微飘远。</p>
刚刚在回答罗切斯特的问题的时候，她没有详细解释到底要如何帮助西奥多那个小家伙儿，只是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了是否能见到格兰特夫人这件事上。</p>
这个答案乍一听上去，中规中矩，既不过分热心也不显得冷漠。颇有一种看运气好坏的随意。</p>
但实际上，裴湘既然决定出手“管闲事”，又岂能半途而废。</p>
罗切斯特并不清楚她送出的那个彩色皮球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那是塞莉纳·瓦伦之前的某位情人送给阿黛勒的，以这位监护人的高傲，他岂会细看这种来历的东西？</p>
因此，罗切斯特便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那个彩色皮球做工精致，尚且算是一个值钱的玩具。</p>
——制成球体的皮子不是很普通，皮子外面缠裹的缎带装饰上，绣满了金银线刺绣，图案中心还镶嵌着几枚并不算便宜的漂亮珠子。</p>
总之，这种精致的皮球玩具绝对不该被一个七岁小女孩儿随手送出——在没有得到长辈或者监护人的允许下。</p>
裴湘相信，只要格兰特夫人注意到了西奥多抱着的皮球，就会询问其来历。之后，她必然会准备一份价值略高的礼物回送裴湘。</p>
——这是有教养的体面人家的惯常做法。</p>
一旦格兰特夫人派人过来送东西，裴湘肯定能够从来人的说辞中推断出事情的进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