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宇钲也心下骇然,叹了一口气“给他一个痛快罢!”
玉面鼠一挥手,疤狸子带人上前,拖起山本,便朝外走。
令人意外的是,这时,重伤中的虎嫂,在一个妇女的搀扶下,走进堂内,径直来到谢宇钲面前,颤巍巍地拜倒,磕磕巴巴地为山本求情“谢先生,这、这山蹦兄弟……”
众目睽睽下,谢宇钲环视一周,见堂上众人皆心有戚戚焉,俱有恳求之色,他不由勃然作色,拂袖而去,临走时甩下一句“国仇岂可私了?!你们尽管放人,我在半道等他!”
满堂人面面相觑。
日升月落,转眼数天过去。
这天中午时分,俏飞燕拎着一个竹篮子,来在寨门口的流云飞瀑前,给等在那儿的谢宇钲送饭。
路边的石壁上,用木炭写满了字,谢宇钲举着一根竹子,正指着那些字,教孩子们唱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预备,唱!”
稚嫩的童声参差不齐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畅。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
俏飞燕不敢打扰,站在稍远处静静等着,她只觉得那歌的旋律好听好记,她跟着哼了哼,就能跟着哼上两句了。
不一会儿,孩子们的歌声歇了,谢宇钲宣布解散。但孩子们仍不肯走,缠着要他讲故事。俏飞燕见不对路,便走上前去,虎着脸让领头的卢婷回寨中去吃饭,说先到的有野雉蛋吃。
孩子们走后,俏飞燕从篮子里取出饭菜,放在石盘上,谢宇钲抄起筷子,端起饭碗,呼哧呼哧就吃。
“今天的菜不错,你不喝点米酒么?”俏飞燕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竹筒。
“不了。你们既然认为鬼子不错,为什么不跟他喝酒去?”
“谁说鬼子不错了?我是说鬼子救了虎子,虎嫂是山寨的大嫂,她要一命还一命,你要我们怎么办?杀了她吗?”俏飞燕气鼓鼓地说着,将竹筒往他面前的石盘上一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没心没肺,忘恩负义!”
“哎,哎哎哎,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哈,我怎么忘恩负义了?”
“那几个鬼子冲你来的,这没错儿吧?”
“没错呀!”
“本姑娘救了你,这没错吧?”
“没错呀!”
“那本姑娘请你喝口酒,你怎么不赏脸?”
“……”
“本姑娘天天送饭给你,你给过好脸色吗——你到底喝不喝酒?”
“……这根本是两码事好伐?鬼子救虎子,是为了混入山寨,这么明显的事,你们都看不出来,分不清楚?还喝酒?我看只怕会越喝越胡涂。”
“日本人为什么谁也看不上,就爱追杀你?你又是什么人?你什么时候又老实交待过呢?你喝不喝酒?”
“什么?你们竟然怀疑我?那还喝个毛线酒,你跟虎嫂和鬼子喝去吧!”
“我……喜欢和你喝酒!不管你什么来路……我都喜欢和你喝酒!”
“……”沉默半晌,谢宇钲的声音双起。“鬼子的伤怎么样了?虎嫂什么时候送他下山?”谢宇钲用筷子挑起一块笋干,看也不看她。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去几天?哪能这么快见好?”
“不好怎么办?莫非就打算一直这样养着?”
“那还能怎么办?那鬼子救过虎子,这是事实。虎嫂要保他,我们能怎么办?要知道,我们威义堂的人,供奉的是关帝岳王,讲的是忠义当先。”俏飞燕啵的一声,拔开了木楔子,竹筒里的酒香四溢,她凑在鼻沿闻了闻,满脸陶醉之色,“真香!”远方天高云淡、日色苍茫。她晃了晃竹筒,窥着他的神色,“真的不打算来一口?”
“‘忠义当先’?你们晓得什么叫忠义吗?东洋鬼子一心要灭亡我们中国,这是国家的敌人,民族的敌人,生死大敌,你们晓得不晓得?”
“国家?民族?”俏飞燕迷茫地喃喃道,“国家是什么,它在哪里……”她低语了一会儿,她忽地转过头,望着谢宇钲,探询着问道,“鱼儿,这个国家……莫不是就是南京国府?”
“这个……,”谢宇钲一怔,嗫嚅着说,“你现在这样理解,也可以说对,只是不大完全!现在的南京国府,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国家。”
“‘代表’?这么说,我把国家当成国府,也不能说是错的了?”
“不算错,但是不大完全。”
“嗯……,我有些明白了。国府也可以说是国家,只是,那骆屠户也听命于国府,鱼儿,你该不会忘了吧,他可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呀……”
“……”
“况且,我们也刚刚打了冷水坑,我们与骆屠户的仇,是解不开了!”俏飞燕叹了一口气,神情更迷茫了,有些羞愧地说,“鱼儿,我阿爸阿咪过世得早,我兄妹四人,只卢浩哥念过几天学,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现下不大明白。”
明艳的脸上闪着山野的灵气,那双动人的眸子现下好似罩着一层迷雾,谢宇钲心念电转,思忖着该怎么争取她站到自己这边来。这时,只听她又慢慢地说道
“不过,鱼儿,我喜欢听你说话。你要是多跟我说说话,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明白你说的那些道理了。”
说这话时,她脸含微笑,好像青莲初绽,眼睛里的迷雾渐渐散了,变得明亮起来。
谢宇钲心里一动,也笑了笑,回答道“好啊,只要俏掌盘不嫌唠叨,以后我就多说一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嘛。我其实蛮喜欢怼人的。”
眼前数丈外,就是悬崖峭壁,汹涌的湍流没日没夜地从寨中的峡谷奔涌出来,没有丝毫迟疑地跌落万丈深渊,声势颇为惊人。但却无碍于两人的交谈。
听了谢宇钲这话,俏飞燕笑了,羊脂玉般的脸庞一下明艳如花,侧脸睐来,秋波滚过谢宇钲脸颊,有如实质。只听她又缓缓道
“嗯。鱼儿,那你继续说说,这‘民族’又是什么呀?”
“民族?”谢宇钲有些语塞地看了看她,忽然间他福至心灵,一句话脱口而出,“‘民族’就是你我呀!”
“‘民族’就是你我?你……和……我?”
“对呀,就是你我!”
谢宇钲边说边注意她的反应,见她浓睫扑闪着,一对秋水眸子霎也不霎,定定地望过来,便向她挪了挪,眨眨眼睛,向她抛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儿,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陪着笑,“俏掌盘,你人这么美,又这么聪明,还……还忠义无双……”
“……”俏飞燕招架不住谢宇钲的灼人目光,禁不住霞飞双颊,连脖子都羞得一下子透红,只觉得心如鹿撞,连忙垂下头去。
“俏掌盘,你看哈,我都能把你的敌人当成我的敌人,千方百计帮你救出被俘的兄弟,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也是一种民族大义呀。”谢宇钲的话,一字一句地,执著而蛮横地往她的耳朵里钻。
“民族大义?”俏飞燕闻言慢慢抬头,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鱼儿,可你同时也要‘百里抽五’呀。”
“哎,‘百里抽五’是‘百里抽五’,英雄……英雄也要吃饭。义是义,利是利,有时候义利并不一定冲突。再说了,我们关系这么好,那‘百里抽五’,就分你一些也没什么。”
谢宇钲感到有些词穷,声音不知不觉便高了起来。谁知俏飞燕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只见她闻言眼前一亮“分我一些?好哇!你打算给多少?平分么,鱼儿?”
“平分?这……”谢宇钲心里大悔,差点儿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怔了怔,“平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嗯……好,这个一会儿再说……嗯,对了,俏掌盘,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帮你救出了那些被俘兄弟,救了你们山寨,还捞了那么多钱财枪弹,你、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看着我被敌人杀死么!”
“谁?谁要杀你?”俏飞燕柳眉一挑,好看的眼眸射出坚定的光泽,“谁是你的敌人,鱼儿?”
“那个东洋鬼呀,俏掌盘。”
“东洋鬼?哦,哎呀,你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鱼儿?”俏飞燕一怔,眼神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叹了一口气,“那东洋鬼伤得这么重,你不去找他麻烦,人家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不过,你既然把他当敌人,我、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的……只是,鱼儿,你刚才说那‘百里抽五’,到底打算分我多少?”
“这……”终日打雁,今日反被雁啄了眼,谢宇钲终于清醒过来。但与此同时,他眼前忽然闪过后世影视里那些烽火连天的镜头,不由得一咬牙,豁了出去,“一半!只要你帮我杀了那个东洋鬼,我可以给你一半!”
“给我一半,那可大方得很哪,鱼儿。这一票,做得过!”俏飞燕笑了笑,但却不显得有多高兴,反倒有些落寞,看上去忧心忡忡。只见她浓睫闪动一下,幽幽地说道,“鱼儿,你愿意分我一半,我很高兴。只是,我在这大山里头,吃穿还是能维持的,要你的钱,没什么用呢。再说了,你总说南京南京,南京一定很好。我晓得,你迟早要回南京那个大地方去。那种大地方,哪哪都要花钱。那些钱你留着,能派上用场的。嗯……你说的没错,我们关系这么好,你要杀那个日本人,我必须帮你。但是,不晓得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能帮的我一定帮!”
“帮是一定帮得上的,只是怕你嫌麻烦!”俏飞燕又叹了一口气。
“刚才,我告诉你,我阿爸阿咪过世得早,我兄妹四人中,只有卢浩哥念过几天私塾,我和卢清,还有卢婷丫头,都没有念过书。所以,一直以来,我就不断地存钱。准备哪一天有机会了,就送卢清卢婷去山外,到学堂里去念书识字……若果,我是说若果啊,若果你要回南京去,我想请你帮我带上他们……帮我照顾他们。别让他们再走我们的路了……鱼儿,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
“当然,要是你愿意留在山里,我、我也很高兴……”
山风回旋呼啸,两人说出的话很快就被山风荡走,但两人间的气氛,还是不可遏止地旖旎起来。
就在这当儿,刚才匆匆离去的卢婷,又急匆匆地从寨内奔出来,隔了老远就开始呼喊,但淹没在寨前瀑布的轰鸣中,直到她来到近前,两人才听出具体内容
“姐,谢大哥,威义堂里正在吵架,都闹着要分家……卢浩哥不同意……都快打起来啦,连枪都掏了出来……你们,你们快去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