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之后,七弦琴前,刘瑢闭目而奏。
手指拨过每根弦,脑中便是一转念。
在他面前声音抽泣,对他低诉着悔恨的人,就是曾经逼他跳下绝世峰的人。
这些年,刘瑢反复想过,若是他没有跳下绝世峰,义父也不会为了救他而坠落悬崖。他总想将义父的死归咎于刘璟,可是静夜浅眠时,他又清楚地知道,义父是为他而死,是他的一时冲动和年少时的英雄心杀死了最是疼爱他的义父。
刘璟有罪,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该懊悔?
此时他只需一手继续弹琴,另一手去拉案下的绳子,屋顶便会立刻毒箭齐发,至刘璟于永不超生的死地。
但是当刘璟问出那句“我是否还配活这条贱命”时,他又暗自骇然,心中不禁感触万千。
他记得,在芜城与赵王父子相认后,他故意打趣赵王:“父亲,我和你的宋王‘璟儿’打架的话,你会帮谁?”
当时,父亲的声音沉静而温和:“小瑢,在我心中,你和璟儿从来都是不同的。”
他追问:“有何不同?”
父亲轻叹一声:“你是诸葛世家的阔少也好,是坐在白玉宫宁国殿龙椅上的齐王也罢,为父只想让你一辈子逍遥快活,随心所欲。但是对璟儿,我却把一国之重交给了当年尚且口齿不清的他。我自私地离开了伤心之地,离开了我所憎恶的风诡云谲,但是璟儿却无故替我背负了宋国的一切。
其实,我也是让他替你背负了这一切。否则,你又如何能够隐姓埋名,得享二十年的逍遥自在?
如今你复立齐国,并将身世昭告天下,就等于告诉了世人——既然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你的父亲是宋怀王,那么齐宋本是一家,你比璟儿更有资格去做这‘一家之主’。
我眼见齐卫夺去宋国半壁江山,却也没有去助璟儿,因为平心而论,你若真的能夺下宋王之位,为父也是乐见其成的。到时,齐、卫、宋三国一统,我再将赵国交给你,九州七国,四国都归我儿所有,这样的霸业,五百年来,根本无人能够企及。”
他疑惑:“父亲为何如此偏袒于我?哥哥他,不也是父亲的孩子?既然父亲已经让哥哥做了宋王,却为何让我去成就霸业?”
对于刘瑢的问题,赵王当时并没有直面回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这样说,赵国的男丁,也仅是你的兄弟了,为何却不让他们去成就霸业?况且,你身上兼有本来水火不容的齐宋两国血统,又被卫王抚养长大,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九州列国,一笑泯恩仇。”
当年他不解父亲话中有话,今日闻刘璟言,他才明白,原来刘璟与父亲并无父子关系。而刘璟本人也是近来才得知此事的。原来,刘璟的宋王之位,竟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坐,才硬丢给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去坐的。
宋王兢兢业业,为宋国筹谋,为宋国操劳,也为宋国做了太多他本人极为厌恶和悔恨的事。
可是当他知道了令他为之献了华年,为之献了挚爱的宋国,利用了他半生之久,他却还是不能忍心借天灾去灭宋。
刘瑢想:“大概在他不知自己身世时,他厌恶身为宋王而不得不做的所作所为。在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又厌恶这个已被宋王的计谋手段浸染却还仍是心慈手软的自己。
当阴暗和肮脏的心计再也包不住他骨子里正直与善良的本性,耻辱便如熊熊烈火一样煎熬着他。
以至他在壮年修陵,生了寻死之心。”
适才他问,是否还配活这条贱命……
一弦一念。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