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霖愣愣地看着陆以尧。</p>
从他说完那个“你”字, 冉霖就再听不见任何背景音了，这个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下来，只剩陆以尧在说话。</p>
人都喜欢听表扬。</p>
如果是从前被这样夸，冉霖心里能放起烟花。可现在, 他不想再问下去, 更不想陆以尧继续。这些好听的话就像一只只白蚁，啃着他心里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堡垒——他建不起铜墙铁壁, 只能搭个木头的, 不及时止损，迟早要被啃得天塌地陷。</p>
“那个, 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抬起眼, 冉霖避免和陆以尧目光相接, 只看着他帽檐上方的军徽，“韩泽就算不喜欢我，也没必要自降身价演这种都是新人的片子吧？”</p>
陆以尧正沉浸在刚刚建立起来的含情脉脉的氛围中，忽然被打断，有一时的错愣。</p>
等到他思路开始转，想回答的时候, 很自然去找冉霖的眼睛，结果视线怎么都对不上, 到最后冉霖回身拿了杯酒, 冲旁边的彭京与举举，示意。</p>
彭京与来者不拒，见状放下空杯, 又从旁边拿了杯新酒。冉霖很自然倾身过去和他碰了一下杯，然后礼貌笑笑，这才回过来重新坐正身体, 问陆以尧：“你怎么看？”</p>
冉霖问的自然还是韩泽和他抢资源的出发点，但让他这么一搅和，原本显得多余的彭京与又重回圈子，二人私语的气氛完全消失殆尽，空气重新流动成三人畅聊。</p>
陆以尧有点失落。</p>
彭京与倒自在不少，没等陆以尧说话，又开始插嘴：“这件事其实没你想那么复杂，你们两个一个公司的，存在资源竞争关系，人设定位又差不多，这部戏不抢下部戏也得争。说不定他就是看你不顺眼，这世上损人不利己的多了。”</p>
陆以尧没好气地看彭京与一眼，忽然觉得这人没和霍云滔成为朋友，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霍云滔常年在海外，不然以两个人的话痨属性，分分钟能聊到相见恨晚歃血为盟。</p>
彭京与发誓，他从陆以尧眼里看见了嫌弃。</p>
他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了——两个亲哥看他十眼，有八眼都涌动着这种情感。</p>
但被亲哥嫌弃他认了，被一个还比他小一两岁的男艺人横竖看不上是什么鬼……</p>
“这世上确实有损人不利己的人，但损人利己的更多。”陆以尧懒得再理信口就说的彭少爷，放下这句话后，便拿出手机搜索起来。</p>
冉霖知道陆以尧从来不会说不负责任的话，尤其在给别人意见或者建议时，陆老师恨不能搜罗一整本论据来支持自己的论点，所以陆以尧用手机网页搜信息，他就安心在旁边等，总会等来有干货的内容。</p>
彭京与看这俩人，一个全神贯注，一个乖巧耐心，也被勾起了好奇。原本已经想起身离开了——这一方空间实在待得他怪怪的，这会儿又压住了走的心思，索性抿着小酒，也准备等等看陆以尧的高见。</p>
陆以尧也没做太复杂的事情，就是搜了一下韩泽的信息，主要是看看他的近期作品，哪些拍了也播了，哪些拍了准备播，哪些拍了但什么平台播出还没动静。</p>
一查，就大概明白了。</p>
“韩泽前年拍了两部电视剧，都应该去年上映的，”陆以尧把手机页面递给冉霖看，“但一部压到现在还没播，一部虽然播了，没上星，只是地方台，基本没有水花。而他去年只拍了一部电视剧和一部网剧，网剧现在正在播，口碑和点击都很惨淡，电视剧还在做后期，已经定了今年上星播，但从主创阵容和故事梗概上看，我个人是觉得很平庸，不太容易出彩……”</p>
冉霖貌似有点懂了：“你的意思是韩泽正在……”</p>
“走下坡路。”陆以尧一针见血道，“他现在的名气都是在吃以前的老本，如果一个艺人持续没有作品，或者没有好作品，资方很难再对他重拾信心，找上他的资源就会越来越少，想在越来越少的资源里挑出好的，一跃翻身，就更难。这是个恶性循环，也是艺人一旦Flop就再难重新起来的原因。”</p>
“所以他必须维持住曝光度。”冉霖带入韩泽现在的处境，大约能够体会了。</p>
“对，因为这个圈子里从来都只缺资源不缺人，无论投资大小，资方能选择的余地都很广，如果视野范围里他总是不出现，很快就会被遗忘。”</p>
“但是降咖位去演一个全是新人的男一，值得吗？”</p>
“这就是个人选择了，”陆以尧灭掉手机屏，英气的帽檐下面，眼神深沉而内敛，“如果我是王希，我会劝他再等一等，艺人的形象是禁不起透支的，一旦和烂片或者和脸熟但平庸画上等号，想再惊艳观众会更难，而且说不定就因此把后面真正的好机会给错过了。”</p>
“但你不能确定后面就一定有好机会，”冉霖眉头轻轻蹙起，仿佛能感同身受韩泽的纠结，“如果错过了这个，后面也没有其他机会了，不是两边都落空？”</p>
陆以尧摇头：“就算在走下坡路，以韩泽的咖位和人气，后面总还是有机会的，只要能耐得住心等，绝对比《凛冬记》的前景好。”</p>
冉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说服了，不，已经被说服了。</p>
然而理就是这个理，但不是谁都有这个信心和底气去等。瞬息万变的娱乐圈，总是让身处其中的人更容易慌张。</p>
“其实我不奇怪韩泽抢男一，但我想不通的是王希为什么不劝住他，反而还帮他争取了。”陆以尧不解道，“我都能想到的事情，王希不会想不到的。”</p>
冉霖心里掠过一丝惊讶，暂时忘了什么白蚁啃木屋的矫情，抬头对上陆以尧的视线，说：“我也觉得奇怪。如果希姐一开始就先考虑韩泽，根本不用到我这边绕一圈，还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唯一的解释是希姐最开始就是为我争取的这个角色，后来才被韩泽横插一杠。但以我对希姐的了解，她不是会被人牵着走的性格，所以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更偏心韩泽。但如果按照你说的，这些利弊她都分析得出，那么为了韩泽好，她也该劝，而不是帮。”</p>
陆以尧耸耸肩，只能猜测：“或许是韩泽比较坚持吧，艺人总是更容易没有安全感。”</p>
冉霖摇头：“说不通，希姐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其实是很难被动摇的，就算韩泽……”</p>
话没说完，冉霖忽然停住，过往的一幕幕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争先恐后跳出记忆长河的水面。</p>
黑色乖巧的学生帽下，冉霖白净的脸上变幻了好几种情绪，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眯眼，一会儿抿嘴唇，好奇得陆以尧想买票进他大脑里参观，黄牛票也行啊。</p>
终于，冉霖缓缓开口。</p>
不过却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还记不记得王希在迪拜买过一对情侣表？”</p>
陆以尧抬手轻刮鼻梁，做出一副深思模样，实则什么都没想起来。</p>
别说王希，关于那场迪拜之旅的90%他都印象模糊，除了记着自己千辛万苦给老妈和妹子买买买，剩下就只有冉霖身上香水中调的味道。</p>
淡淡的，清新的香，闻着的时候闭上眼，能看见蓝天草地。</p>
“陆老师？”冉霖伸出手在陆以尧面前晃一晃，不想去探求他到底走神到了哪里以至于一脸心驰神荡，“不记得你就说不记得，你这样不出声，让准备继续往下讲的我有点尴尬。”</p>
陆以尧眨眨眼，把思绪从蓝天白云里拉回美式客厅，特配合地一点头：“嗯，那对情侣表有什么问题吗？”</p>
走神完全不影响接茬，是陆以尧的独门绝学。</p>
冉霖莞尔，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才继续：“那对表的女款王希一直戴着，但我从来没见过她男朋友，公司里也没人知道她男朋友是谁，更重要的是以她的工作强度，根本没时间谈恋爱，她除了忙我的事，就是跟着韩泽……”</p>
陆以尧眼里浮出不可思议，嘴唇微张，良久，才道：“你该不会是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p>
冉霖定定看着陆以尧扣得一丝不苟的军装领口，目光沉如水：“知我者，陆长官也。”</p>
陆以尧一拍他头顶，隔着帽子的布料，没法揉头发，只能挑西瓜似的拍两下：“局势太动荡，要不你还是回学校念书去吧。”</p>
冉霖囧，把他的爪子打下来，认真道：“我不是开玩笑。虽然我没见过韩泽戴另外一块表，但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啊，再强势的女人在面对自己恋人的时候，也很难坚定立场。”</p>
陆以尧扶额：“你有没有想过他俩差了二十岁？”</p>
冉霖立刻摇头：“十五岁。”</p>
陆以尧放下手，认真眨了下眼：“那好像还行。”</p>
冉霖摊手：“对吧……”</p>
所有围听群众：“哪里对了！”</p>
气势如虹一声吼，陆以尧和冉霖不约而同一激灵，齐刷刷转头，就见原本只有彭京与的单身沙发周围，或坐沙发扶手上，或坐羊毛地毯上，或干脆和彭京与挤到一个沙发里，总之全是人。</p>
黑胖二胡艺人挤着白面青帮少主的画面已经够美的了，油头男演员还挨着地下工作者，鲜艳的西装和破烂补丁的短打就像强行把其中一个人抠图贴进了画面里。</p>
剩下的京剧名伶、商行少爷等等，就不赘述了，反正全都瞪着好奇宝宝的眼睛，一脸天桥底下听书的兴致勃勃。</p>
“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陆以尧觉得领口有点紧了，总想学彭京与，也解个扣子，但不行，那样就不帅了。</p>
“在你用手机查韩泽的时候。”夏新然整理整理小西装上的褶皱，好心替友人解惑。</p>
冉霖囧，那足够往前推八百年了。</p>
这帮人等于围观了全程，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怎么可能没发现！</p>
“你俩聊得太投入了，自带屏蔽系统啊……”谭影叹为观止。</p>
浓眉大眼的谭影一惊叹，眼睛睁得更大，在五官里完全是压倒性的存在，冉霖真心觉得，就这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标志性特征，真的不适合当地下工作者。</p>
“你懂什么，这就和演话剧一样，”苏慕淡淡开口，眼神是同他的油头粉面完全不匹配的深邃迷人，“舞台上追光一打，就是整个世界，好的话剧演员根本不会去想一片黑暗的台底下还有观众，只专注台上，只专注对手，戏，即人生。”</p>
随着话音落下，苏慕举杯轻饮，风流倜傥的姿态，竟真有一丝复古的讲究。</p>
“哥，跑题了，先聊完八卦，然后你再静静装逼。”袁逸群受不了地把他手里的酒杯夺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四下环顾，问，“刚才聊到哪儿了？”</p>
潘大攀和彭京与异口同声：“差十五岁。”</p>
“对，”毕夜声音细腻清澈，不唱青衣正常说话的时候，不娘，反而有一种好听的温柔，“你的经纪人和你的公司一哥，相差十五岁，然后你怀疑他们之间不清楚。”</p>
没等冉霖和陆以尧说话，夏新然先行宽慰：“放心，他们只生产八卦，不做八卦的搬运工。”</p>
冉霖又好气又好笑，显然和这帮人混，世界上就没什么秘密了，但既然夏新然说了他们只听，不传，冉霖愿意相信。</p>
而且也只能相信，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来不及了。</p>
“不用管我们，你们继续。”见二人迟迟不说话，谭影出声鼓励。</p>
冉霖哭笑不得：“没有能继续的了，就这些，而且只是猜测，我也没实锤。”</p>
“能聊到这种程度我也服气你俩了，一个同行探讨愣是聊出了推理剧的水平。”潘大攀颇为感叹。</p>
彭京与是听得最久的，却也是听得最认真的，他对什么王希什么韩泽不感兴趣，让他意外的是陆以尧，这人聊起来各种“我认为”“我觉得”“我想”时，那个语气那个神态和他两个哥哥特别像，而且见解也都很透，不像男明星，倒像深谙这一行的专业人士。</p>
彭京与不是看不起明星，但术业有专攻，所以通常艺人都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作品和通告里，这就是为什么艺人需要经纪团队，因为他们大部分是没那个心力和脑力钻研业内规则的。</p>
所以最开始被问到意见时，他真的就是随口一说，根本都没用脑子仔细想。</p>
等到陆以尧给冉霖分析时，他才明白那个“嫌弃眼神”的含义。</p>
陆以尧说的这些他都懂，但他没有为冉霖费脑细胞的意愿。</p>
不费就不费，还偏要插嘴，被人嫌弃，一点不冤。</p>
没人注意到彭小少爷在自我反省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表对“姐弟恋猜想”的看法，聊得热火朝天。</p>
可惜最后也只是猜想，没人能一锤定音——到底恋没恋。</p>
后面不知谁起的头，开始聊上了其他八卦，他们不避讳听别人的，同样也不避讳让别人听，于是冉霖生生收取了一箩筐狗仔队求之不得的信息，有一种后悔来这个Party的忧伤——只能听不能说，貔貅也要憋死的！</p>
不知过了多久，聊累了的人们围着沙发东倒西歪聚一圈，沙发里的，扶手上的，地毯上的，还有人拉来了高脚椅，伙伴们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一弦二胡，拉回了旧时光。</p>
潘大攀坐在拉过来的椅子上，那椅子原本在餐桌旁，深棕色，纯实木的椅背上雕着镂空的花纹，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大户人家请来了江湖艺人，于是灰扑扑的一人一琴，便与这周遭格格不入。</p>
然而二胡的声音，夺魂摄魄。</p>
印象中，二胡总是凄婉哀凉，勾得人心酸，可潘大攀拉的这首曲子，气势豪放，苍劲有力。</p>
冉霖从不知道，听二胡也能听得酣畅淋漓。</p>
一曲结束，客厅安静下来，但余韵久久不散。</p>
潘大攀看向毕夜，颇有点挑衅的架势。</p>
毕夜从容开口：“《听松》。”</p>
冉霖悄悄用手机搜索，发现是《二泉映月》作者，阿炳的作品，据说第一次演奏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符合今天民国的主题。</p>
没考住毕夜，潘大攀小小失落，但不气馁，直接放下琴弓，下巴一扬：“来一段吧。”</p>
毕夜不推辞，直接起身，虽然他扮的是名伶，但未带妆，而是一身素净的长衫打扮，然而即便如此，抬手一亮相，眼波流转，万种风情。</p>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p>
“《游园惊梦》。”陆以尧贴在冉霖耳边，悄悄道。</p>
冉霖猝不及防，耳朵一热。</p>
良久，才缓过来，轻轻抬眼用余光看陆以尧，那人仍认真听着，时不时还跟着晃晃脑袋，是个懂得欣赏的模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