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花灯明烛之下,恍如白昼。此时的折杏苑里,正是一片歌舞欢腾。却是有一对隐隐的脚步声,穿过那些莺红燕绿、靡靡人间极乐,半点也不停留。
随着那一道道门的开启闭合,欢愉闹腾的声音也渐渐被关在了后面,变得嗡嗡的,极为辽远,像是另一个世界里撒漏出来的半丝半缕余音。
最后一道香阁的门被缓缓拉开,一线烛影跃出,若被马蹄踏碎的月,卷了些凌乱的尘,一把撒在了柳下薇的脚边。
柳下薇顿了顿,方才抬脚步入香阁里。看了看那个临窗而立的背影。一袭牙白色轻裳,被黑色的夜勾勒在窗的轮廓内,似一幅绝美中略带凄婉的画,有意或无意地勾扯着人心底的一丝微疼。
正是成玦。
柳下薇轻轻一福,朱唇开启,一如既往地笑语温言“今日乃朔日,殿下不是应于先生那边调理身子吗?怎的还有空跑到我这里来了?”
闻此言,成玦没有回身,只是微垂了垂眼皮瞧瞧,身边的人,总是熟知你的一切,知道你什么时间应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因了这份熟知,他们便可以替你去做所有他们认为你应该做的事。比如,替你去杀一个她认为你应该杀的人。
“薇姐姐说的是呀,我正是刚从陌鱼先生那里回来,本想歇下的,奈何,宫里有消息竟是误传去了王府,说,杀公输鱼的任务,失败了。我怕姐姐还在这边等消息,就赶紧过来与姐姐转达一声。”
适才手下人向柳下薇禀报说滕王过来了,她心中便是有了准备,大约猜到了会是何事,不过,此刻亲耳听成玦如是说,她还是觉得微微一诧她令申记茶肆掌柜和卷耳设计将公输鱼一步步引入一个死局中,虽是做得迂回隐蔽,但聪明如成玦,发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想瞒过成玦是不可能的,但为何会是以“宫中消息误传进了滕王府”的方式被成玦得知呢?是真的误传,还是说,卷耳背叛了她?
一诧过后,便是平静。于成玦面前,既此事已然挑明,便可以摊开来说一说了,一些早就该解决的问题,终究是要一起面对的。
柳下薇走了几步,于几案边坐下来,取出银盏,执壶斟了两杯。
酒声清冽,回荡于偌大的香阁里,似苍山悬涧,直落崖底深潭,激溅出的水花触到了擎雪的半剪梅枝,以致三两瓣梅花抖落,飘入潭中,被层层飞沫裹夹,香骨磔陨无踪。
“相思冷?”成玦即刻回身,循着那股略带梅花清冷之气的酒香,踱步至几案边,坐了下来,“姐姐知我会来吗?竟是备下了这相思冷,平白可都是舍不得拿出来与我喝的。”他迫不及待地端起银盏,置于鼻下深深一嗅,浅浅抿了一点,顿觉整个人都被那特殊的冷香浸透了,“姐姐亲手所酿这相思冷,便是那享誉天下的御酒桃花白也不及半分。姐姐不肯再做,端的是世人的损失呀……”
柳下薇也端起杯来,喝了一口,闭目,拧眉,似浸于清冷的酒里,又似浸于比酒更清冷的回忆里“那是成璋第一次带兵出征。我前往北山国安庙,于菩萨座前诚心祷祝,只求他能平安归来。不想,我回来时迷了路,误登北山断崖,竟见崖头梅花傲雪,清绝无双。我想将那冷香留下,便取了些梅花与雪带回来,酿了三坛酒,埋于地下。月更日迭,雪开蛩蛰。十五个月后,酒成。启坛之时,成璋便似真的循香而归……”
成玦小心地执杯,生怕洒落点滴,因第一口的馨香还在,便不舍得那么快就喝第二口,就像那些珍藏于心底的记忆,从不敢过多提起,似乎,每多提一次,它们就会走得更远一些,终有一天会全然消失不见,“花下启酒。那便是成璋哥哥第一次带我见姐姐。当时,我只觉得,姐姐好美,酒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