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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言至此,不必前(1 / 2)

<b></b>今日除夕,爆竹声寥寥,左安门,北接阔野,芦苇片片。入冬后,此地本有些萧索,可今日,从凌晨始,便有人陆陆续续到这左安门汇集,两位值守刚想上报,却发现顶头上司也打着哈欠站在人群内。

“今儿个这城门口,可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日上三竿,齐白鱼捂着手炉晃晃悠悠的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瞅见在一边下棋的杜观山和狄涛,杜观山正蹙着眉头假装想棋,眼神飘忽瞧见齐白鱼,立刻起身,嗓门倍儿洪亮,“老齐,赶紧,过来收拾这丫的。”齐白鱼先作揖,“狄老弟,杜老板。”凑过去看棋局,“死局,没得治。”

城门两位值守窃窃私语,“这不是宣威将军杜观山吗,怎么叫他杜老板。”

杜观山耳尖微动,哈哈大笑两声,声如洪雷,开口,“因为出去吃饭,都是我出钱。”

“我这人也没别的爱好,就是爱请客。”

人群忽然分立两旁,一人骑驴缓缓前行,驴背上挂一小凳一书包,行至城门口停下,在左边寻个角落取凳坐了,从书包里拿出笔墨放在脚边,再伸手去书包里翻一卷纸来看。狄涛快步上前替他磨墨,视线瞥一眼书包,都是奏折。

内阁首辅苏三清。

不断有人默默站到左侧。

脚步声阵阵,十六人轿徐徐前进,伞顶大轿,四面空,无人坐,只有一方小印压在座位的软垫上。轿前两人,高头大马,一人持鞭抽打驱赶行人开路,一人佩剑,丹凤细眼。

见印如见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展伟豪。

恭维问好声一路不断,更有甚者,窜到轿前跪拜行礼,“展爷爷好!”挨一鞭子,“没你这儿子。”展五驱马要踢,那人见势不对,在地上滚几圈跑远了。

轿在城门右侧停,左侧人皆默不作声,人群声势浩大,都往右边聚了,展伟豪,东宫之首,苏三清,竹林党领袖,两派势如水火,今日都聚在这城门。

等一个人。

天机入皇城。

何春夏一马当先冲进城门,两位值守刚想拦下搜查,看一眼周围的阵仗,相互对个眼神,“你敢动吗?”“不敢动不敢动。”

“十四先生已经先行进城啦!各位有拜帖请直接送去驸马府!”

人群立刻吵嚷声一片,纷纷凑前去看城门后那马车挂旗,篆体二字,素雪。“嗐,剑主而已,在下先行告退。”“来都来了。”有人便取了拜帖往那马车窗里扔。松白掀窗抄过拜帖就砸,“有毛病啊!”

“一介女流,怎可如此有失体面。”

这次瞄准了头砸,中!“我素有君子之风,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再砸。

苏三清合上奏折,收拾好笔墨,将书包小凳重新挂上驴背,骑驴要走。何春夏下马拦了,递一根小竹签到苏三清手中,苏三清取过扫一眼,微微笑了,塞进袖中收好,冲左侧人群摆摆手示意,“都回吧。”

右侧见状跟着起轿,人群渐渐散了,只剩了狄涛,杜观山和一位俊俏少年。

噢?那少年,黛眉细眼,小鼻小嘴,男装打扮,原来是名女子。

何春夏直奔那少女,“衫衫。”杜观山莫名其妙一会,反应过来不是叫自己,挠了挠头,低头问狄涛,“小云的妹妹?”狄涛点点头,开口冲何春夏,“春夏这长成大姑娘了,连大哥都认不得。”何春夏去拉那少女的手,被轻轻挣开,听到这话,冲狄涛翻个白眼,“狄大哥好啊。”

叶殊跟在马车后面,此刻才慢慢悠悠到了跟前,杜观山和狄涛上前去扶了下马,“叶叔叔。”“叶师。”

“小狄,杜小鬼,啊哈,你也是过了而立的年纪了,得叫你杜将军了。”叶殊轻轻搂一搂杜观山,抬手拍拍他的肩。松白掀窗,“我就要叫杜小鬼,小鬼头,听说你纳了好几房美妾,怎么,什么时候带过来陪你白姨打打雀牌?”

“都是京城人,这个玩的少。不过这雀牌啊,我家可有副象牙的,赶明儿给您拜年,一起送去。”

一阵寒暄,聊不完的话。何春夏牵了那少女的袖子领到前来,王娟儿从马车上下来,上前抱住。“衫衫。”衫衫姑娘紧紧抱了王娟儿好一会,主动牵住娟儿的手。狄涛抱拳敬了叶殊,瞥一眼衫衫姑娘,“这位是?”杜观山接了话,“莫青衫,莫老爷子的孙女。”

“喔,那个不肯上台的戏子。”狄涛点点头,不再看莫青衫。莫青衫笑意渐消,撇了撇嘴,摸了摸手上的鞭痕,取了拜帖恭恭敬敬递给叶殊,“叶先生,我爷爷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来。”

她跪在地上,叶殊抬手要扶,轻轻推开一拜,伏在地上。“爷爷身体真的不好,叶先生,请您抽空登门看他。青衫在这里,谢过叶先生。”再拜,叶殊动了气,伸手直接从地上把人提起来。

松白极为恼火,开口就骂,“脑袋吃几年京城米吃坏了,跟你叶伯伯讲这种话,小时候哄你吃的饭是不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气不过,下马车揪住莫青衫就往车里撵,“跟谁学的,不学好,啊!在你叶伯伯面前装这种样子!”

顺便一脚把佯装打盹的十四月中踹下车。

王姑娘皱着眉头,“衫衫,你怎么能这么见外,你叶伯伯和白姨从小看你长大,一向拿你当亲女儿看”

“可我不是亲女儿,连徒弟都不是。”莫青衫瞥一眼车外不断踮脚往里望的何春夏,叶殊也进车来,听见这话,耳光已经扬起,照例不落,重重拍在她肩上,捏住,手下用了力。莫青衫咬牙忍住不吭声。

杜观山和狄涛拜过十四先生,狄涛欲言又止,杜观山不住挠头,都不敢开口。一阵脚步声近了,苏三清一手牵驴,一手提酒折返来,和十四月中对上眼神,停步,俩人静静看着。

万语千言。

十四月中大笑数声,快跑上驴,苏三清牵着慢走。递过酒坛,长饮,大声念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三清跟着大声,“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哈哈哈哈!

笑声渐远。

车内,僵持突然打破,莫青衫落泪,叶殊立刻松手去擦,松白把她搂进怀里。

无需多言。

车外,狄涛和杜观山倚在马车边闲聊,狄涛开口,“刚才余丹凤也来了,晚上这局,你是想摆那儿家的鸿门宴呢?”姜凡听见余丹凤三个字,竖起耳朵。杜观山只是微笑不答,狄涛继续说,“小齐下午会去北镇抚司,找那小子问话。”叹口气,“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人,张家的事,就东宫啦,哪怕小齐真问出什么来,凭东宫势力,结果也会是不了了之,杜兄是聪明人,其实我也是。”

杜观山皱了眉头,“这是苏先生的意思?”

“苏先生这十年,只想着国泰民安。民生,经济蒸蒸日上,贪就贪吧,横就横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一向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姜凡瞪圆了眼,不等杜观山接话,抢先开口,“顾全大局,就可以看不见人命,就可以看不见公平,原来王侯将相的命,就是要比普通人的贵吗?”

杜观山苦笑,“小兄弟,你可别忘了,你面前的这两位聪明人,也算是王侯将相啊。”狄涛饶有兴味地看他,开口问,“小兄弟,听你的口气,像个读书人。”

“我叫姜凡,在南国子监读过书,两个半月前,死在余丹凤手里的姜辉,是我的父亲。”

杜观山狄涛面面相觑,都不知姜辉是谁,想了一阵,狄涛开口,“那节哀吧,小兄弟。”姜凡开始发抖,像是愤怒,又像是悲戚,开口,哭腔,“一个死在王爷手里的普通人,就只有他的儿子会记得他。”

“余丹凤为人嚣张,但无缘无故对一个平民下杀手,不至于。”狄涛见他伤心,想了想,还是要说,“身份差距摆在这里,缘由也未可知,小兄弟你只是一面之词。”

“我父亲,我父亲是极为温柔和善的人,他是个玉匠,没读过什么书,他教我做人应该做君子,温润如玉。”姜凡下车,攥紧了拳头,直直对着狄涛,“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啊,大人口中的一个平民,也在这个世上很努力的活着,这样的人,连努力的资格都没有了,只因为他是一介平民,哈哈哈哈,大人。”姜凡强忍住泪,“这样的人,是我的父亲。”

王娟儿和何春夏不忍再听,却只能无话可说。叶殊下车来,“不要在这里聊这些话。”看一眼杜观山,“小杜,晚上的局,带这小子一起去吧。事情也聊聊清楚。”

杜观山犹豫不决,不肯答应,叶殊“嗯?”了一声。

“我怕他动手,到时候余丹凤要是弄他,我不好拦着,更不好向您交代。”

“这事跟我家没关系,跟你也不要有关系,你把人带到,仁至义尽。”叶殊开口,杜观山应了。姜凡拜了叶殊,“多谢叶师叶先生。”

回驸马府。

路上,狄涛把何春夏拉到一边。

“刚刚叶师在,有些话不便讲,小云路上被高手狙击,受了很重的伤,今早刚醒。小云说何壮壮年后就要参加会试,这事别告诉他,你先不要回家,待会去北镇抚司看看你哥。”

何春夏咬咬嘴唇,点点头。狄涛看她垂头丧气,不像刚进城门时的活泼,重新找个话题,“怎么张舟粥成了你师弟,这小子,看目前的局势,怕是不能活了。”何春夏更难过了。

“这二傻子,其实他,除了憨憨一点以外,是个很好的人。”何春夏摸了摸左手心愈合不久的伤疤,想起张舟粥替她挡剑。“对了,二十四长生图。二傻子可不能死!”立刻要上马去北镇抚司,被狄涛拦了,“秘密,秘密,你这一去,叶师那边我肯定说漏嘴,待会我俩一起走。”

驸马府七进七出大宅,大门紧闭,门外一人一剑一箱,丹凤细眼。

余丹凤。

众人下车,余丹凤直直走上前,冲叶殊开口。

“在下余丹凤,等候叶剑主多时。京城的俩位剑主,司马玦和莫老爷子,都给了我点真东西,年轻一辈的人,比剑,没有赢过我的。大家都说你的剑高深莫测,今天想见一见,黄金千两,求你一剑。”余丹凤袖口绣着牡丹,昂首挺胸,抱拳在胸点了点,当做作揖,一脚把身边的箱子踢开,满箱金黄。

姜凡听他自报家门,立刻从车上腾起,杜观山见他要拔剑,一个瞬步近身一掌劈晕,架住双臂提起,拖至车内。余丹凤饶有兴致看着,不知缘由也懒得问,自顾自拔剑,“叶剑主请吧。”

“滚。”

叶殊推开大门,领着众人就要往里走,余丹凤上前拦住,“敬你是前辈,别给脸不要脸。”

松白翻个白眼,搂着莫青衫进门。

“我今天不高兴,手重点。”

莫青衫在松白耳边悄悄说话,“我想看。”在门后停步,回头。

狄涛也不避讳,直接开口,“小王爷,年轻一辈无敌手,这话实话说你真不配讲,光我锦衣卫里的高手,不想让着你的。”掰着手指头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十根本数不过来好吗。”

余丹凤也不恼,不理狄涛,昂首挺胸,不再作揖,“请赐教。”

叶殊去取了戒尺来,余丹凤这次瞪圆了眼,歪头冷笑一声,“看不起我?”

“打你,不用剑。”

叶殊背手而立,戒尺竟放在身后。

余丹凤气的面红耳赤,持剑在身前,长舒几口气,神色恢复如常。

刺!

“啪!”

后发先至,戒尺结结实实抽个耳光,余丹凤脸上多出一块红印。

戒尺停在余丹凤鼻尖一尺。

进步再刺。

“啪!”

退。

“啪!”

余丹凤嘴角渗血。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红红的牙齿。

再攻,左脚向内画个半圆,剑斜斜递出,戒尺一进,右脚向外画个半圆,踮起,扭身一转,戒尺抽空,挪腾出空间,剑再前,将叶殊逼退一尺。左脚再拉个半圆,斜身直剑,剑尖又前一尺,叶殊不退,翻手用戒尺贴住剑刃向下压,余丹凤右脚前滑,反身要再递剑向前,戒尺一横,将剑推开。

“莫老爷子的登云步法,司马先生的踏前歌,还真学了点压箱底的东西。”叶殊开口,“你天分一般,练成这样,下了大功夫。”

余丹凤唾一口血,“我还是挺好奇的,素雪剑主的绝技一向不为人知。”

“我只是强而已。”

“高深莫测。受教了。”余丹凤微微颔首,抱拳敬了,“不打了,有机会再向您讨教。”斜了狄涛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晚上的局,我一定到。”

狄涛歪头问何春夏,“揍他,几成把握。”

“九成九,他要是给我这么多钱,我也可以假装揍不过他。”

“小财迷。”叶殊哼了一声,声音弱了些问松白,“夫人,这钱怎么办。”

“不拿白不拿,正好给你们多发点压岁钱。”松白挽着莫青衫往府里去了,莫青衫默默说了句话给自己听。

“十成。”

车内,杜观山一手箍住姜凡,一手捂嘴,任由挣扎,听声音知道余丹凤走远了,松了手。姜凡气喘吁吁地倒在车里,忽然向前一窜要爬出车外,杜观山叹口气,伸手抄住一只脚腕,不能再前。

姜凡泄了气,“我不明白。”

“刚才你要是动手,就是光天化日下行刺王公贵族,一百条命都不够你死的。”杜观山嗤鼻,“况且就你这点功夫,余丹凤打你一百个。”

“晚上的局,我跟酒楼说一声,让你扮个下人在一边候着,到时候我特意把话题往你父亲那边引一引,先听听他怎么说。无论如何,不许在楼里动手,记住了。”姜凡不应,杜观山松手,起身就走,出了车门,一声低吟,“好。”

驸马府院大无人,王妈转了好几圈才弄明白厨房在哪,草草蒸了几碗鸡蛋羹,淋几滴酱油。取一片火腿切丁,两大勺青豆,两大勺玉米粒,一把干虾仁,葱末一撮,白酒小杯,将留好的隔夜饭取来下锅,热油化开,下料炒香,倒酒翻匀,撒过葱花,入味收干,颗粒分明。

香!

何春夏闻着味就摸到了厨房口等。双手端了满满一锅炒饭上桌,杜观山瞅一眼,“这点儿够谁吃的。”出门去附近肉铺拎了一包酱牛肉,几样卤好的小菜摆了上桌。

酒足饭饱,喝茶谈天,松白把雀牌掏出来摆好,杜观山,王妈上桌,三缺一,狄涛见状要坐,何春夏想想不太对劲,赶忙拦了,“还得去看我哥呢。”

两人起身告辞,叶殊突然反应过来,“小云和张舟粥怎么没来?”

“呃”狄涛呆住,思索一阵,编不出来,如实开口,“张舟粥的人头在黑市上已经涨到四千两白银,只能暂时把他关在北镇抚司的内牢里好保证安全。”见叶殊脸色一沉,狄涛话锋立转“小云,小云是来的路上受了点轻伤,他,他得在北镇抚司保护好张舟粥。怕有人劫狱。”

“张家的案子怎么回事,过年,总不能待在大牢里。”叶殊皱着眉头,“春夏,一会把你师弟接回来,我在这儿,谁敢来动。”

“张舟粥的爹是大理寺的评事张楚杰,官小权利大,仇家特别多,聚了来寻仇。当然,这是刑部定的说法。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是我好兄弟,他说张楚杰是查一个案子,查到东宫头上,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灭门案和东宫脱不了干系,就把案子给锦衣卫这边挂着,好让东宫没法插手。天子十年不朝,膝下也无子嗣,余丹凤受东宫扶持,想立他为储君。所以余丹凤虽然只是个小王爷,但嚣张跋扈,口碑在京城里也非常的,差,还小心眼记仇。但是大家都得给他面子,因为指不定那天他就成了当朝天子。”狄涛笑了笑,指了指天,“他要是成了我上面的人,浪迹天涯,有条命活,都能是我最好的结局。”

杜观山哈哈大笑,“叫你平时嘴巴不留情,到时我老杜帮你求情。”

“安置好我家人,真有那一天,就是死,我也指他鼻子骂他。看不上就是看不上,鸡就是鸡,变了凤凰还是鸡。”

众人皆开怀大笑,只有莫青衫忧心忡忡,她怯生生地小声说话,“这么议论朝事,小心隔墙有耳听去了,大家以后还是小心些。”

众人沉默,随即笑的更大声。

何春夏去挽她,“傻衫衫,狄大哥是锦衣卫的头头,这种隔墙有耳的坏事,都是他偷偷干。”狄涛默默点头,点完反应过来不对,“我光明正大,我手底下的人偷偷干。”

莫青衫把何春夏的手轻轻推到一边,“大家都是达官贵人,我一个小戏子,瞎担心了。”

松白听见这话心里暗火,看叶殊,叶殊正偏眼看她,两人对过眼神,猜到莫青衫过的不好。莫老爷子一向重男轻女,当年是硬赶身怀六甲的莫思思出门,莫思思不得已,千里奔袭下扬州投奔松白,生过莫青衫后不久逝世。之后乱世,莫家死伤殆尽,只留了莫剑主一人,想起这个孙女,硬从松白手里接回了京城。

多扯两句闲话,何春夏和狄涛骑马出门,往北镇抚司方向走。

一个人影闲庭信步般跟在后面,俩人都未发现,偶尔踩在积雪上,了无痕迹,极高的轻功。

腰佩黑剑,剑柄上刻篆体二字,断云。

当有一天你知道自己的死期,还会有勇气继续前进吗?

前方的路,好像就没了意义。

我也想看见,开成海洋的花。

何小云。

六个月。

梦里,他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刚当上锦衣卫,用第一笔月钱买了个玉镯给她。钱不多,玉不好,她一直戴着。

梦醒,十三年过,他希望她一直戴着。

强忍着起身,绣春刀放在膝上,摸刀,握住刀把,松手,苦笑,会不会再握不住。

一蹦一跳的脚步,小妹来了,挤出一丝笑意,门吱呀一声开了,狄涛领着何春夏进门,何春夏看见何小云嘴唇惨白,面色蜡黄,笑的极为瘆人,知道大哥伤势严重,噘嘴难过。

“执念很深的人,一般都很难死。我到的时候,手脚都冻僵了,只有心口还是热的。”狄涛开口,“齐白鱼说你活不过六个月,是因为毒,没关系,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抓不到的人,没有我解不了的毒,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年后,我能把江秋这人的祖坟都给刨出来。好好养你的伤,今天小妹也在这儿,兄弟讲句狂话,你的命,哥哥我给你托住了。”

何小云十分感动。

“不过要是托不住,那,那你晚上托梦给我,兄弟陪你喝酒。”何春夏听了就打,恶狠狠掐狄涛,“乌鸦嘴。”

一个人的命,究竟是为他自己而活,还是为愿意爱他的人。

笑笑,“我执念这么深,好多事没做完,死不了。”逗逗小妹,“还没看小妹嫁人,舍不得死。”何春夏急了,“我不嫁人。”招招手,小妹乖乖凑前了,拍拍头,“没看见小妹成为剑主,舍不得死。”

何春夏这才露了一丝笑意,很快又消逝,“我还差的很远,江湖不是剑道,我还不明白自己的责任,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子去接过剑旗。”

“做你自己就好,这世上能做自己的人可不多。”狄涛接话,“小妹说这话我才意识到,时光荏苒,小妹年纪也大了。”何春夏恶狠狠瞪狄涛,狄涛哈哈两声,“小妹去把张舟粥带回去吧,记得交代你哥的事不要说漏嘴,我和你哥要聊一些年纪大的人该聊的事了。”

何春夏出门一会,狄涛叹口气,“我记得之前你用剑,她不是你亲妹妹,何必这么让。”

“她姓何,就是我亲妹妹。”

北镇抚司内牢。

剑目星眉,器宇不凡,背五尺枪,腰挂白玉弓,腿绑箭袋,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入门。

张舟粥正在睡午觉。

齐白钰站在牢门口,听着呼噜声,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思索一阵,伸手敲牢门,呼噜依旧,再敲,不应,跑去要了钥匙来开牢门,摇摇张舟粥。

睡眼惺忪转头,“谁啊?”

“在下大理寺左少卿齐白钰,你爸爸张楚杰,曾在我手下任事。”

张舟粥起身,站直了上下打量齐白钰,想到前几天来过的齐白鱼,又来?瞥见齐白钰肩后刚好露出的一寸枪尖,好短的枪!开口,“你的枪为什么这么短?”

齐白钰偏头眨巴眼,被问倒,考虑再三,“我少时曾拜入唐家研习枪法,学艺虽不精,现如今却成了唐家枪的唯一传人。”

被打断,“我好奇的是,你的枪为什么这么短”

“我随唐淑君先生学枪,先生是女子,使大枪腰不够力,便将枪杆截短取巧劲,一丈内,无敌手。”齐白钰神色淡然。张舟粥挠挠头,老实开口,“你哥之前来威胁过我,我知道了,我挺聪明的,不用再来强调了。”

“呵呵呵,即使是一家人,也会存在不同的立场,你家的案子,已经成了竹林党用来与东宫斗争的工具。杜观山请我,狄涛,余丹凤吃饭,便是东宫表态和谈。东宫势大,结果已成不了了之,你爸爸是个清官,不该无后,这口气,本来是要忍的。”齐白钰将张舟粥请出牢房,一个转身,抬手扣几个穴位制住,安置坐在老虎凳上,张舟粥想想不对劲,挣扎,手脚已被捆好。

“十四先生进京,逆转了局势,灭门案后面的秘密,会成为刺向东宫最尖锐的武器。”齐白钰看着张舟粥,眼神清澈,坚定,山河万里,“得罪了。”

“我想活着!”张舟粥瞪圆了眼,“这个秘密,可是得用我的命换!”

齐白钰抬眼看了一圈周围,墙上挂有诸类刑具用于拷问,锈迹斑斑上的黑色血垢十分显眼,齐白钰挑了两个略干净些的摆到桌面上,“你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吗?”

张舟粥语速极快,“为什么要用刑呢,大家坐下来好好喝喝茶谈谈条件不高兴吗不快乐吗,我也只是想好好活着,万一缺胳膊少了腿,那也不算好好活着对不对,好兄弟,你是我爸爸的上司我突然反应过来,讲道理竹林党和东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是没有关系的对不对,这个秘密什么的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真的好商量的”

何春夏听见张舟粥声音,“二傻子?!”窜进门来,看见齐白钰手持刑具在张舟粥身上比划。

“师姐!”

“这可是北镇抚司的大牢,你一个女子,怎么进来的?”齐白钰皱皱眉头,何春夏拔剑出鞘,慢慢靠前,“我来带我师弟走。”

“劫狱的?”齐白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取弓抽箭瞄准了何春夏,“再进一步,就要见血了。”

张舟粥大声说话,“别动我师姐,我招了,我全都招!”

“二傻子,二十四长生图在不在你手里?”

“我掖在内衣里了。”

“揣好了。”

进步,箭出,三枚小箭贴住何春夏肋下,颈侧,额上飞过,齐白钰留了手。何春夏眼皮一抖,距离刚刚好,这一下如果对面不留手,怕是得硬吃一箭,知道厉害,踮脚小步慢前。

一丈。

五尺枪,枪头刃长一尺五,积竹木柲为杆,黄铜首尾。何春夏眨巴眨巴眼,“好短的枪。”齐白钰撇嘴,刚想解释,开口,“嗯。”举枪欲刺,张舟粥想到那句“一丈内,无敌手。”急了眼,“齐兄弟你先冷静一下,我说啊!我都说了我要交待了,不就是王爷府的秘密吗,我交待,我坦白,你先别动手!”

齐白钰持枪而立,何春夏疾刺出手,身形暴起,飞掠出一道残影,齐白钰犹豫一刹,不敢出枪,只横枪在胸,刹那间,心口,手腕,大腿,皆被轻轻刺中,剑尖破衫势立回,何春夏也留了手。齐白钰收枪,“这么快的剑我还是第一次见,我不是你对手。”

何春夏冲面前二位挑了挑眉,收剑,得意洋洋。齐白钰转头对上张舟粥,“说话要算话,虽然没法赢你师姐,秘密得告诉我。”张舟粥点点头,何春夏上前给张舟粥松绑,“我马上出去。”张舟粥翻腕扣住她的手,“师姐别,我信你。”重重挨了下,松手。

张舟粥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玉印扔给齐白钰,“和田玉,进贡给皇上的,就一块。”齐白钰翻面看下面那画,牡丹,“余丹凤的印。”张舟粥继续开口,“进贡给皇帝的各类珍宝都是双份,小份归皇帝,大份献给东宫,这本来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这玉用途特殊,是贡给皇帝刻新玉玺的。”

齐白钰攥紧了那玉印,闭眼,再慢慢睁开,“真把自己当储君了,盗贡玉铸私印,这可是谋逆之嫌。人证物证俱在,东宫势大,终究百密一疏。”他微微笑。

“一个傀儡,坏了就换上另一个。”一人提剑飘忽闪进门内,脚步无声,“觉得有趣,多听了会,唉,现在你们仨都得死了。”

“北镇抚司的大牢怎么什么人都能进,狄涛每天到底在干什么!”齐白钰挑起眉毛,微微生气,提了玉弓,手指默默压在弓弦上,三枚小箭,已瞄在那人要害。何春夏盯住那人手中的剑看,剑纹上还有新鲜血迹未拭去,“断云剑,你是木断云!”

“小姑娘,你很好,舍不得杀你。”木断云冲她笑笑,“展老狗确实精明,十四月中要入京,让我早早地跟着狄涛,有异变张舟粥就死。不过我好奇了些,能让展老狗都忌惮的秘密是什么,多听了一会,把小姑娘你害死了,真是可惜。”

“敢在北镇抚司杀人?我是大理寺左少卿,我死,齐家,大理寺都会继续追查,东宫败相已生,贪婪猖狂,一定付出代价!”

“江湖寻仇,劫狱来杀张舟粥,不曾想撞见左少卿大人,一并杀了。”木断云笑了笑,“之前的案子,早被洗的干干净净,这世上用钱权两字买不到的东西太少了,不是每个人都像张楚杰。”

“对了,他是你爸爸,剑法不错,本来只用死他一个的,结果纠缠太久,被你家里人看见,只能全杀了。”木断云看着张舟粥,细细端详,“你长得很像你妈妈,我记得她,死在我剑下的时候,很安静。”

何春夏转头去看张舟粥,他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默默盯着木断云,看不出难过,只能默默地盯着。

她突然很难过。

妈妈。

师弟,我想你妈妈会是很温柔的人,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妈妈,你看得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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