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长沙放了晴。
湘江沿岸的沙垒还不敢撤,各家各户开始往外头排水。
民间办法多,一截空心的竹筒,从里头到外头牵上一对铁丝,铁丝上绑着平底的小竹板,一头放在水里,双手舞着摇杆,哗啦哗啦水就往外头出。
滨江的小洋楼地势低洼,城里头那些改造后的抽水机进不来,小洋楼的管事阔气地请了二十多个短工,用手摇的竹筒抽水。
曹献廷领着贵客入住的时候,水已经被抽得差不多了。
同行的,还有警察署的中队长杜秋明,每天别着个枪袋子在身上,被曹献廷取了个外号——一杆枪。
明明他们是主,贵客是客,可这两人却并排跟在贵客后头,倒不是他们不想跟上前引路,只是这贵客,脾气有些古怪。
初见面时还觉得这贵客架子不大,朝着他们点头,一张脸藏在多拉帽下,帽檐下,薄唇微微一张,只说了一句“幸会”,便是再没开过口,说话的,都是贵客身边一个叫阿毳的小厮,就连警察署局长伸手想行友好的西方握手礼,这贵客手也只背在身后。
阿毳解释:“我家先生手受了伤,伤口一碰就痛,就连张大帅来看望的时候,也都嘱咐说,养伤要紧。”
这话说得还算是委婉,表达了不握手是情有可原,又抬出张大帅作保,谁也都得给张大帅几分薄面不是。
短暂而尴尬的迎接仪式结束后,曹献廷便承下了领着贵客去滨江小洋楼下榻的差事儿。
杜秋明眼巴巴地跟了上来,嘴里说着:“一同前去。”可胳膊肘,却故意挤兑着曹献廷。
两人鹬蚌相争也有些时候,彼时曹献廷曾感慨:“一杆枪,咱们这也算是棋逢对手,不枉今生了。”
杜秋明狠狠地“呸”了一声:“谁和你不枉今生了,老子是有婆娘的人。”
去江边的路段被清理得七七八八,沿着大路走,还不算泥泞,曹献廷和杜秋明带着各自的人列成两队,跟在小厮阿毳的身后。
曹献廷瞧着前头灰色长袍的背影,长袍像是被改装过,袖口宽阔偏长,遮住贵客的一双手,曹献廷想了想,从见到这位贵客起,还真没见过这贵客的真容,就连手指头尖儿都没看到过,曹献廷摇摇头,真是看不透。
阿毳身材矮小,跟在贵客身边,两只手各拎着两只大皮箱,一路箱子不沾地,走得轻快。
曹献廷故意慢了几步,凑在身后的杜秋明身边。
“一杆枪,这姓闻的,什么来路?”
杜秋明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制服,棕色的牛皮枪带箍得紧紧的,他可不似曹献廷这样穿着草鞋就上岗,杜秋明讲究得很,连抽雪茄的姿势都是和洋人学的,还纠正曹献廷,雪茄是音译,正统的读法,应该说“cigar~”。
曹献廷见不得他这鸟样,日常没啥好脸色,可这贵客来头不小,手里头拿捏的是张大帅的介绍函,到底还是他们军方知道的消息要多些。
杜秋明冷笑:“你想知道啊,自己去打听啊。”
曹献廷咂舌:“这贵客也不让咱们隔太近,这一路走来,太他娘的无聊了,陪你聊聊天,权当给你解闷。”
“老子不需要。”杜秋明伸手指了指贵客的背影,“有本事,自己去问,你dare吗?”
曹献廷被激,语气扬起几分:“行啊,一杆枪,你还真以为老子身边没人了。”曹献廷对着杜秋明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土匪窝子出来的人,穿上个马甲就想让人家叫你阿sir,洋文么,我也会。”
小洋楼有五层楼高,原本给贵客安排的是第三层。
人到了之后,也没说话,只对着阿毳指了指,阿毳回头就问:“第五层能住吗?”
曹献廷和小洋楼管事互看了一眼,还是管事的开了口:“之前大雨,楼顶漏水,顶层的墙壁有些味道,怕是会影响闻先生休息。”
阿毳又说:“那第四层吧。”
管事的微微一愣。
阿毳:“第四层也不行?”
管事的立刻回头,吩咐身边的一众小厮:“快去,赶紧的,把第四层的最中间的套房收拾出来。”
曹献廷本想跟着贵客进大堂,阿毳笑着拦下:“行了,曹知事和杜队长都辛苦了,今日就请回吧。”
曹献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灰色长袍,罢了,人家的做派摆明了的疏远冷淡,自己何必上赶着往上贴,贴又贴不上啊。
杜秋明点头哈腰:“那,明日我们再来拜访。”
回去的路上,小徒弟跟着曹献廷,一脸的不解:“不都说贵客是为了长沙大雨来的嘛?可今日雨停了,贵客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戳到了曹献廷的逆鳞,他回头用袖子狠狠地甩了小徒弟一脸:“且还说呢,净是你在糊弄老子,我还真以为这姓闻的是来治水的,瞧着一杆枪那殷勤劲,差点以为俩人是一拨的,害的老子在局长面前丢了相,往后没弄清楚的事情,莫来老子面前掰扯。”
小徒弟愣了,磕磕巴巴的:“怎么……怎么不是吗?我当时就听到什么大水啊,大雨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