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子臻还没从见到宋尧旭的愕然中缓神,宋尧旭就直接低声训斥他:“一日三餐一餐都不食,你是蠢还是傻?想让自己活活饿死在牢中吗?”
刚训斥完,他又对上了祁子臻迷茫的视线,懵懵懂懂,像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孩。
宋尧旭一下子就心软了,叹口气,柔和语气说:“就算是没有胃口多少也先吃点,听话,好不好?”
他蹲在了祁子臻面前,清浅的兰花气味幽幽驱散掉阴暗的霉臭味。
祁子臻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回过神,堪堪避开他一如既往关心的目光,撇过头去硬地问:“殿下为何还要关心一个伤害您的刺客。”
“可是子臻不可能是刺客吧。”宋尧旭眉间轻蹙,“虽然我醒来之后他们都说是你刺伤了我,但当我问及有谁亲眼看见你用剑刺入我左肩时,又无一人敢应答。”
祁子臻交叠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握紧,接着又听见宋尧旭继续分析。
“我问过当时在场的每一人,从抓你的侍卫到后来的宫女太监,他们全都是在我已被刺伤之后出现的,我认为他们所见未必就是真的。”
祁子臻低着头,在阴暗的牢房中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情绪。
他沉默地听完,又忽地开口:“但是我对殿下的态度一直以来就不太好,不是么?”
“嗯?”宋尧旭似乎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半会儿轻笑一声,“恭敬乖顺,说一不二,这态度还不算好么?你可比我那群不省心的皇弟们态度好多了。”
祁子臻挣扎着轻声补充:“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宋尧旭打断他的话,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他的发梢,“他们是我真心相待的弟弟们,你是我真心相待的好友,本质来讲都是一样的。”
然而宋尧旭话中的“真心”恰好戳中了祁子臻一直以来逃避的点。
【“真心?你也配?”】
【“我怎么可能跟你这样一个白眼狼做什么真心朋友,真是可笑。”】
【“……”】
【“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奢求本世子的真心?”】
【“区区卑劣弃子,还真是异想天开。”】
【“……”】
一句又一句的嘲讽,一次接一次的咒骂,无穷无尽的痛苦如翻涌潮水般将祁子臻吞噬淹没。
“真心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有……”
他的双手越攥越紧,半会儿后忽地挥开了宋尧旭的手,嗓音变得微微有些哑,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他的声音有些小,态度转变得也突然,宋尧旭甚至顾不得被拍痛的手背,愣了一会儿后眉眼中聚起更多的担忧:“子臻,你可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吗?”
但祁子臻已经听不见宋尧旭说的话了。
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现世陈哥步步逼近时一字一句毫不留情的话语,还有前世他被宋季启关进那个小破屋时宋季启一次又一次的言语侮辱。
潜移默化之间,他们说的话都深深扎根在他的脑海之中,就连他自己都默认了这样的事实。
“我不过是污浊肮脏的白眼狼,是一枚卑贱的棋子。”
“我也曾天真地想回报对我好的所有人,可是我等来的却只有一次次地被背叛,一次次地被伤害,一次次地被践踏真心。”
寂静的牢房中,几近哽咽的声音静悄悄地占据了所有响动。
祁子臻双手紧握成拳,甚至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着。
他的命运只会是在所有人的唾骂中孤寂地死去。他的手沾过别人的血,他的全心付出不过一场笑话,他永远就只能将自己冰封隔绝在一切之外,冷漠地拒绝所有,孤零零地选择离开。
“子臻……”宋尧旭心底一揪,伸手想要去触碰,却被祁子臻重重拍开。
“啪——”
他在刺耳的声响中抬起头,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宋尧旭:“我只不过是想祈求一份同等的真心,我究竟有什么错?!你又要这样卑劣低贱的我还怎么相信你们所谓的真心!”
喑哑哽咽的嗓音割裂天牢中的死寂,就好像一只濒临死亡却还要假装凶狠的小兽,企图赶走所有想靠近的人,不管对方究竟是恶意还是好心,唯有孤独地沉沦才是他的宿命。
可是下一刻他却蓦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
祁子臻愣住一瞬,随后拼了命似的要挣扎出来,宋尧旭却越抱越紧。
他的面容还有些虚弱,但声音柔和坚定:“抱歉,我不知你曾经历过什么,我也很心疼你的遭遇,可我也希望你能稍微冷静一下,先听我说,好吗?”
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的祁子臻根本就听不进他的话,无意之中重重地推在宋尧旭受伤的肩头之上。
“嘶……”被推开的宋尧旭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眉间紧蹙,浓烈的血腥味一点点晕开来。
祁子臻被掌心不经意间触碰到的大片温热拉回神智,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色,伸在半空中的指尖轻轻蜷起。
半会儿后,他轻颤着吸了一口气,堪堪撇过头去,眼角还泛着一丝红意。
见祁子臻神色终于没有那么偏执,宋尧旭轻叹口气,转而抬手轻轻为祁子臻整理凌乱的发丝。
他的另一只手稍稍垂落,手背还有一道祁子臻方才留下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中醒目刺眼。
祁子臻瞥了一眼他的手背,最终还是任由宋尧旭动作,只是又将自己蜷缩束缚在小角落里,声音沙哑地开口:“您走吧,反正我早已心存死志,您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
可是紧接着,他的脸颊上忽地覆上了一丝微凉的温度。
宋尧旭伸出指尖轻轻擦去了他脸颊一侧浅浅的泪痕,动作温柔细致,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那在我走之前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次祁子臻没有再推拒,就见宋尧旭让身后的“狱卒”把食盒拎进来,他才发现“狱卒”竟然是崔良扮的。
崔良把食盒放在祁子臻面前,打开来端出里面的几碟糕点。
糕点很小,也很精致,是之前祁子臻在国师塔中见过的。
许是见到祁子臻微微的失神,宋尧旭缓和神色柔声解释:“这是国师亲自做的。他听说你不肯用膳,想着你爱吃甜食便做了些送来,或许你会愿意吃几口。”
祁子臻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沉默着拿起一块糕点轻轻放入口中。
甜而不腻的味道包裹着舌尖,是他只在国师塔吃到过的、轻和的味道。
是只有宁清卫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见他的情绪终于比方才要好上一些,宋尧旭轻轻叹口气,坐到了他的身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我也不清楚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许没办法与你共情。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没有错,你也不是什么所谓卑劣低贱的棋子,你是我放在心底最珍重的人。
“我知你如今或许很难再相信别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轻易放弃你自己。”
他的嗓音比初来时要更虚弱些,可是依旧充斥着春日般的暖煦,宛若一汪清泉,不断地尝试着消融寒冬留下的坚冰。
“不管是我、是崔良、是国师,亦或是小善,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地在与你相处,你现在不愿意相信也没有关系,但我也希望你能给我们时间,来证明我们的真诚。”
小善……
呵。
祁子臻始终低着头,叫人看不清情绪:“那只是您以为的真心罢了。”
然而宋尧旭并不理会他话语中的嘲讽,认认真真地继续说:“是,别人的真心与否我确实不能断定,但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从未打算欺骗你的感情。
“倘若我没有真心待你,你觉得我会在所有人都指认是你伤我时选择相信你吗?我又会因为你不肯用膳而出现在这里吗?”
祁子臻无法反驳。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怀疑过宋尧旭的真心,因为宋尧旭本来就是一个过分温柔的人。
他始终害怕的仅仅是宋尧旭会轻易听信他人言语,毫不留情收回曾经给予他的一切。
可是宋尧旭没有,甚至还对他说了相信。
他侧头看向宋尧旭,看着他眸底的认真是那么纯粹。
一如之前相处的每一日,温柔得令人根本就找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他又看向了宋尧旭受伤的肩膀,素黑的衣料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浸湿,染出一片深色污渍。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相信他真的能够渴求到一份干净的真心。
祁子臻沉默半会儿,忽地嗤笑一声:“那倘若我说,这次事件与观王有关,您可信我?”
“皇叔?可……”
他的话题转得突兀,宋尧旭愣了一下就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他的“可”字刚说出口时,就见到祁子臻眼底微微闪烁起的一点光亮迅速黯淡了下去。
仅仅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就能掐灭他微弱的希望。
宋尧旭感觉心底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锐地疼,原本的反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沉吟片刻,最终认真地答复:“好,我会往你说的方向去调查一下的。不过我自幼敬重皇叔,在找到确凿证据前,我只将皇叔当作怀疑对象,这样可以吗?”
祁子臻垂眸没有应声。
宋尧旭摸不清他此刻的想法,但碍于目前情况不适合久留,轻轻地又揉了一下他的发梢,温声道:“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早接你出去的。”
“另外,”他顿了顿,继续补充,“这几日我不方便再来,你要好好用膳,若是冷了就同崔良说,让他给你带些保暖的物什。
“若是还想吃糕点也告诉崔良,我再去找国师给你做。天牢环境阴冷,你也莫要总是蹲在角落中,记得好好休息。”
他叮嘱了许多,到最后才总算切入正题,微微压低着嗓音:“至少……至少请你一定要好好活到洗清你冤屈的那一日,好不好?”
祁子臻蓦地抬头看向宋尧旭,径直撞进了他近乎恳求的视线。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低声应答:“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要随着摇曳的细微烛光一同消逝。
得到保证的宋尧旭多少也松口气,简单告别后起身同崔良一道离开。
*
第二日,崔良还是会伪装成狱卒来给祁子臻送饭,这一次祁子臻没再拒绝。
因为崔良买通了真的狱卒,这才他不必要同昨日一般来去匆匆,陪着情绪好了很多的祁子臻在用膳时聊了会儿天,祁子臻还顺便问及当初崔良态度改变的事情。
崔良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当初我见祁公子态度这么恶劣,以为祁公子是仗势欺人的人。后来祁公子从观王府宴席跑出去那次,属下同殿下一道在京城中寻你,殿下在这期间与属下说起过关于祁公子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情?”祁子臻看起来有些困惑。
崔良点点头:“嗯。殿下说祁公子本性应当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可能从前经历过什么,再加上那次祁公子的情绪反常,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祁子臻却明白了。
崔良应当是默认他曾经遭遇过一些十分糟糕的事情,糟糕到会令他情绪失控。
祁子臻想起当时回到房间后那个被加了锁的琴盒。
不得不说,宋尧旭真的是一个很贴心的人。他明明全程都不在现场,却能根据一些细枝末节推测出自己反常的原因。倘若不是真的关心自己,他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如果能对这样一个人放下心防,或许会是很惬意的事情。
祁子臻低头吃完最后一口饭,将碟碗筷整整齐齐放回食盒内,掩盖住了一瞬波动的情绪。
崔良见他吃完也不多逗留,盖好食盒的盖子告辞离开。
祁子臻颔首致意,随口说了句:“辛苦你了。”
“无妨,这是属下应做的。”崔良笑了笑,“果然殿下说的没有错,其实属下觉得放松下来的祁公子确实比之前亲和很多。”
祁子臻指尖微蜷,低着头避开崔良的视线,没有应声。
崔良也没有多说什么,提着食盒将牢门重新锁上便离开了。
听着沉闷的脚步声一点点远离,他才轻吐出一口气,准备在稻草堆上暂时休息一会儿。
但是还没等他付诸行动,又听到一串折回来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崔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抬头就要问时,却瞧见了站在门口的祁子善。
祁子善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神色被掩盖在兜帽之下。他手中拎着一个小盒子,双手握得很紧,关节都微微有些泛白,看起来十分局促紧张。
祁子臻无意同他这位弟弟周旋,漠然问:“何事?”
小孩咬了咬唇,往四周环顾一眼后将手中的小盒子放在牢房前,压低着声音飞快地说:“里面有张纸条,请兄长务必、务必要看一下!”
说完他扯了扯兜帽,慌慌张张就跑走了。
祁子臻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反正在牢房中闲着也是闲着,他干脆走过去看看祁子善说一定要看的纸条里写着些什么牛魔鬼怪。
他打开小盒子,发现里面装的是一碟糕点,糕点旁边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祁子臻捡起纸团打开,上边只写着三个字——
不要吃。
字迹很潦草,隐约带着些行书的豪放,像是匆匆忙忙之间写下来的。
祁子臻看着字条,眉梢轻挑。
这个字迹他很熟悉,是属于两年后的祁子善的。
他清楚地记得是前世刚穿书进来时,他因为嫌弃祁子善写的字太丑,每日押着他在书房中练字。
起初他是想让祁子善练出端正整齐的书写,后来不经意间发觉他在行书方面似乎更有天赋,便引导着他去练习行书。
待两年后,年仅十四的祁子善已然书写出几分行书风骨来,祁子臻还一度觉得很欣慰。
但如今的祁子善可从未被他抓去练过什么书法,能写出这样的字只能有一个原因。
祁子臻看着纸条字迹,眸底神色晦暗。
……
约摸又过去两刻钟,祁子臻在闭目养神时听见了尽可能放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来到他的牢房前时,又变得更为小心翼翼,似是误以为他在休息,怕惊扰到他。
接着他就听见祁子善轻轻拿起那个小盒子后忽地轻吸一口气,慌里慌张握住牢房的铁杆子,几乎是急切地喊:“兄长?兄长!”
或许是过于着急,祁子善的声音比一开始要大些,突兀地回响在牢房中。
祁子臻怕他招来真狱卒,没等他喊第三声时便睁眼,冷冷淡淡地看向牢房前的小孩。
祁子善刚要出口的“兄”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地破碎掉。
他见到祁子臻似乎不像有事的样子,愕然之后稍稍松了口气,避开祁子臻的视线扯扯兜帽:“对、对不起,打扰兄长休息了,我这就走。”
“站住。”祁子臻在他转身时倏地开口叫住。
他背靠冰凉牢壁,单膝屈起,眸色冷然,像是蛰伏在幽暗牢房中的一只猛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骤然跃起,撕裂所有敌人。
天牢中的烛光忽明忽灭地闪烁,黯淡的暖黄更叫人后背凉。
祁子臻看着突然僵住不敢动的祁子善,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晃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开口:“你难道不觉得,该解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