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瓦砾村西边的断崖之顶,与其他几处隔川相望,视野相当开阔。
“瓦砾村还算满金的势力范围,满金对识君的控制极严,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识君?”文星不以为然。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只想把自己的气喘匀。
“你是对这个王朝的管辖能力太自信了,还是对我不自信?好歹我也算救过你一命。”扶麟立在屋顶上,确信四周没有比此处地势更高的房顶了,嘴角一勾,才盘腿坐下来。
“我知道。我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我发誓,哪怕你是我的识君,我以后也绝对不拿你挡刀了。”文星道。
“刀还是得挡的。”扶麟嘴角的弧度还没有完全消失,“毕竟你如果死了,我也会很麻烦。”
从文星这个角度看扶麟的侧颜,总觉得他那个笑有点谜之碍眼,可是慑于此人的魄力和他那把一看就不好惹的刀,文星也只能不再吭声。
其实对于识君这种存在文星到现在也是一知半解。没办法,满金不比其他,这个国家锁国政策施行了太久,对外界一概不做过多的交流。
他还是从一些野物杂谈中了解到一些关于识君的细节的。说是多年之前,占星世家大肆兴盛,传闻若是哪个国度有了占星世家的扶持,便能长盛不衰。逐渐,这些占星师家不满于屈居人臣之位,想自建国度,但苦于没有自己的臣民,便同天地借民,因此诞生了“识君”一类。
这些识君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只是被“借来”生存,充当人口。他们若是想要长久地在世上生存下去,首先必须获得这个世界的人的影子。唯一的方法就是:与人立契。饲主将自己的影子共享给识君,那么作为条件,识君也必须保证饲主绝对的安全。因为一旦饲主遭遇变故去世,共享饲主影子的识君,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简单来说,就是立契双方今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不喜欢饲主这个称呼。”当时文星在听扶麟解说的时候,这么回答。月色下,他眉头微微皱起,不满的情绪分毫毕现:“就仿佛我现在认养了一条狗。”
“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这样。”扶麟没有因为他不形象的比喻而生气,相反倒是很云淡风轻。吹喉反握,刀柄利落地架在文星脖子上:“只不过你是被动认养的。”
文星气到一定程度也笑了,刀锋传来的冰冷触感异常令人清醒:“我只想问一句,天地之大,众生之多,为何偏偏是我?”
感受到吹喉有一瞬间的凝滞,下一秒文星就听见扶麟回答道:“因为现在只有你在我的刀下。”
这是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理由?文星忍不住心想。可是刀锋一闪文星就明白了,凭此刀的锋利程度,割断他喉咙就如同砍瓜切菜。而且他保证,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绝对能下得去手。
文星不怕丧命,但也不愿意平白无故丧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他也是懂的。
“行吧。我同意了。你叫什么?”他尽量保持优雅,不跌身份,屈服就屈服了。一个识君而已,赏他个影子,到时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碍着谁。
“扶麟。扶摇直上的扶,麒麟的麟。”扶麟意外地好说话,见他同意了,刀也收起来了。
那一夜,满金王朝文氏家族的世袭小城主,被迫与一位来历不明的所谓识君立下契约。立契的过程,文星的骄傲让他这辈子都不愿意说出口。
晚上他没来得及把扶麟的真面目看清楚,挨到第二天天亮,他迫不及待从床榻上起身,果不其然看见他的寝室内多了一个人。此人正倚墙睡在不远处,双手抵在刀柄上。
文星难掩失望的语气:“原来不是三只眼睛六条胳膊啊。”
这厮昨夜力气那样大,文星心里还有一丝期待,以为能有幸见识到类似于上古奇谈中的神佛妖魔形象,结果现在一看,此人虽然身形较常人来说高大不少,可到底也就是个普通人。文星只能将天马行空的佛神妖魔形象从脑海里依依不舍地删去。
他注意到扶麟身下的影子,与他高大的身形不搭调——那分明就是文星自己的影子,此刻也是垂着头,和扶麟一样的动作。
文星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仿佛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流着相同的血液。
他下榻,凑近扶麟,蹲在他的脚边仔细打量他。扶麟的装束不是满金的风格,样貌也与满金人有所不同。明明昨晚杀气那么重,可现在倚靠在这里,睡得倒比谁都沉。
文星顺手就摸上了扶麟的刀。此刀纹路分明,质感厚重,令他昨夜就有些心痒。刀极重,他费了几丝力气才将之从扶麟手中抽出,架在扶麟的脖子上,就像扶麟昨晚那么做的一样。
现在只要他愿意,文星可以将这个来路不明的人解决掉。
“别乱动我的刀。”被他的小动作弄醒,扶麟睁开眼,道。
“求我。”文星说。
扶麟道:“想杀我的话可以换一把。吹喉认主,乱碰的话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
文星丝毫不介意自己抬了半天的刀被人轻易地夺去,他仿佛找到了重点:“你很担心我会死?”
“算是吧。”扶麟揉了揉眉眼,似乎没睡够。但他还是站起身,将刀插入刀鞘,“是我鲁莽了。你还太小,很容易就死了。”
“你什么意思?”文星听出来这话里带着几分后悔的意味,语气有点不愉快:“你是觉得我这条大腿,原来不好抱吗?”
“是啊。”扶麟跟他对视了一眼,“你也就是个孩子。”
文星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我讨厌麻烦”的意思来,一时间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真凑巧,我跟你想法一致。要不你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咱俩就当没有昨晚那事,你看如何?”
“我必须跟着你,以防你英年早逝。”扶麟道。他兀自在文星所住的屋内徘徊了一圈,才发觉这是在一个雅致的阁楼,离地面三四层高。屋内布置很干净,一张软塌,一个书架,一张桌案,屏风旁的炉内香烟渺渺,是个富贵人家。
“如果不是你昨晚的偷袭,我一直以为我会活到九十九岁。”文星道。早起使他腹空肚饿,他下意识就朝门外喊:“小梅,小兰,洗漱!”
扶麟没想到文星会突然喊人,想阻止他说话已经晚了。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在屏风外侧隐约有人影晃动的那一刹那,扶麟跃出窗户。
文星诧异的眼神刚好被两个亲近的下人看见。
“怎么了小城主?一大早就恍神?”小梅将洗漱用物放在桌上,下意识地就去关窗户,“天气渐凉,开窗会染上风寒的。”
“别关!”文星紧张地叫了一声。他一直屏息听楼外有没有传来“天呐大白天有人摔死了”的声音,可是奇怪,明明过了这么久了,扶麟还没有摔死,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这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小梅被他一吓,没敢再碰窗户。
“哦对了。”洗漱完毕后,文星道,“等会再拿一套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来,早膳也多带一些,最好再烫一壶酒。”
正在收拾的小兰听了,抬头笑道:“小城主今天胃口倒是好。这么多天的禁闭关下来,心没收住不说,日子照样过得逍遥,酒都喝起来了。”
“别拿我找乐子了。”文星假装闲散地坐下,随手拿过一本书来翻,眼睛却死死地盯住那窗户,仿佛下一秒扶麟就会跃上来似的。他漫不经心道:“虽然近些日子我不能出去,但这阁楼住惯了倒也舒服,若是日后禁闭撤了,我就索性搬过来住了。”
“小城主是想一出是一出,阁楼有什么好住的?眼见着天冷了,这里四面透风,窗户都是纸糊的,到时候雪一落,真真是完全不能住人的。”小兰道。
这倒也是。文星没有想那么多。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想个法子,将他同识君立契这件事瞒下来。毕竟私签识君在满金是死罪,哪怕权贵也难逃。昨夜立契的时候文星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想到了,不仅没觉得有多后悔,倒暗暗有点兴奋。
怎么说呢,安稳日子过多了,就想找点刺激,搞点事儿。
两个下人将早膳端上来后,文星放下书,目送这两人有说有笑着出去,这才憋不住气扶住窗户往下看。下面重檐叠瓦,空无一人。
长得挺凶,胆子倒很小。几个下人就把他吓跑了?
文星油然而生一种解脱之感。跑了就好,就怕他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