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刑罚司的台阶,侍卫见着她有些诧异,愣神片刻秉承职责所在将人伸手拦下:“娘娘请止步。”
宋梓婧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侍卫,周身的寒凉止不住地散发:“本宫见庶人尹氏。”
侍卫禁不住这般压迫,喉结滚动,手依然伸着不过已然有些弯曲:“皇上有令,任何人不许探视尹氏,请娘娘不要为难属下。”
宋梓婧有些不耐烦,微微偏头,夏福子上前拿出钱袋子,将人引到一边。侍卫看到里头的银子有些心动,毕竟他只是个小小的末等侍卫,平日里的银两很少。但另一边皇上的铁令又如铡刀架在脖颈之上。
宋梓婧跨过门沿,逆着光说:“有什么事本宫担着,你且好生守着便是。”
元福小跑着赶来,已经连宋梓婧的背影都看不到了,心道:糟了!
皇上专门找人关注着娴嫔的动向便是怕娴嫔见到尹氏,可上元殿离刑罚司实在太远,他紧赶慢赶终究是慢了一步。
在门外焦急踱步几圈,只得认命地再跑回上元殿请罪,顺便给皇上一个信儿。
***
刑罚司乃宫中大型处罚处,比惩罚不听话的小宫女的慎刑司还要恐怖万般。
方一进去,差点便被扑面而来的浓厚血腥气味劝退,脚下是血液和泥土的混合,踩下去便觉恶心冲顶。
寒娟将早先准备好的驱了熏香的帕子给她捂住鼻子,多少能减轻一些恶心。
刑罚司的嬷嬷见到她笑得一脸殷勤,不说二话谄媚地引着宋梓婧去了尹倩的刑房。
“娘娘,这就是罪人尹氏。”
宋梓婧微微颔首:“劳烦嬷嬷。”
瞥眼朝牢房看去,尹倩就如早些年所说那般,长得并不美丽,仅仅只处在看得过去的阶段。她长发披散,从侧面看去带着说不出的凄美,可当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宋梓婧终是看清了她如今的模样。
方才看不见的另外一面,整个头皮都被扯下,鲜血淋漓,活像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囚服下露出的皮肤也近乎没有完肤,刚刚凝结成块的血痂被嬷嬷看见抬手便用带着倒刺的小刀划下,从伤口拿出时都带有不少的血肉。
宋梓婧心有余悸地退后半步,缓了半晌才堪堪站定。
尹倩也硬气,宋梓婧看着都疼,她却一声未吭。
这便是整个大洲最为残酷的刑罚——血衣染身。
以鲜血为衣,让活人体无完肤鲜血流尽而亡。
感受着生命缓缓流逝而无能为力,这是最折磨人心智的。但血衣染身大多数时候是惩处那些无恶不作、虽死不能消除罪孽的囚犯,尹倩算是头一个女子来承受这个刑罚的。
***
引路的嬷嬷与施罚的嬷嬷小声说了几句,嬷嬷们恶狠狠地冲尹倩警告几声,转身对宋梓婧笑笑就结伴而走。
见到宋梓婧,尹倩伸出带着镣铐的手轻轻将遮住眼睛的发丝撩开,想在她面前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互相对视顷刻,宋梓婧率先开口:“本宫记得从未与你结怨。”
尹倩看她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娴嫔娘娘,您进宫也有数年之久,怎么还是如此单纯?这深宫中害人,不过就是一时兴起,想害便害,何须要各种理由。如你、又如欣昭媛那个蠢货。”
“我看你不顺眼,便害了你的孩子;再看欣昭媛不顺眼,我一个不小心就杀了她的孩子,如此,就是死后入了阿鼻地狱又如何?至少我还有两个孩子垫背,不亏,不亏!!!”
宋梓婧长到如此年纪,见过不少死不悔改的人,独独尹倩是最为罪大恶极的。
轻到不可闻的说了一句:“你做这么多,只是一心求死。”
“是啊,我早就想死了,从他被大洲的士兵万箭穿心的时候……”尹倩想起心上人的时候,眼泪泪光微闪,裹了太多年的盔甲渐渐脱落,“我刚进宫的时候,想一杯毒酒下毒便去陪他,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那么死了,不甘心狗皇帝还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我要让他断子绝孙,让他和我一样永失挚爱!”
“可你到了最后却一样都没有做到。”
淑贵妃安好地坐于明阳宫,她的孩子、方顺仪的孩子都平平安安的养在宁寿宫。
宋梓婧听她无厘头的说了一通,有些许的不耐烦:“我来不是听你述情,你所说的内幕,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尹倩阴气森森地咧嘴笑,冲着她勾勾手指,“你过来啊!”
寒娟急喊:“娘娘别去,谁知道她耍什么心眼呢!”
宋梓婧犹豫,但还是上前两步,在栏杆有一臂之远的地方站定:“你说吧。”
“再过来点,”尹倩不死心的希望她到栏杆面前,最好是她能碰到她的地方,“太远了,我怕你听不清。”
宋梓婧环臂:“说还是不说全看你,我也不见得有多希望知道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说着,便有转身要走的架势。
尹倩不再卖关子,声音低了几度:“是皇上放任我们对你下手。”
寒娟心脏猛的一缩,看向宋梓婧。
宋梓婧像是被雷击中一般,脑中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
上元殿中。
韩琛一阵心浮气躁的将手中的朱笔丢到地面,红墨稀稀散散的滚在石板上。
李福才战战兢兢的将朱笔拾起去冲洗一番,这时元福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他出来连忙拉住他小声说:“师傅,娴嫔娘娘去见尹氏了。”
李福才捧着宝贝似的朱笔不耐烦道:“去就去了,皇上下了禁令,娴嫔也进不去。”
“娴嫔娘娘给了银钱,让身边的夏福子将侍卫拦住,我去的时候娴嫔娘娘就已经进去了!”元福捂着脑袋,小心翼翼的看着李福才。
李福才脸色大变,抬起手就是一个爆栗:“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不进去将人拦下,跑回来干什么!”方才还是宝贝的朱笔如今像是垃圾般被李福才丢给元福,“拿好了,我去见皇上。”
韩琛低头看着皇后呈上的近一年后宫的支出,眉头紧蹙。各种花销算下来,已经算的上奢侈,其中最盛的便是新晋得宠的湘婕妤宫里,正想着该从何处扣减,李福才哆嗦着腿从门外进来。
韩琛头也不抬:“笔洗干净了?”
李福才呜呜咽咽的:“皇上,娴嫔娘娘……去见了尹氏,”特意强调道:“已经进了刑罚司好一会儿了!”
韩琛猝然抬头,眼中有惊疑不定:“你说什么?”
李福才重复道:“娴嫔娘娘去了刑罚司见尹氏。”
即刻从紫梨木椅上起身,韩琛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李福才:“一个人都看不住,朕要你何用!”
李福才压低了脑袋:“奴才疏忽,请皇上降罪!”
“准备轿椅,摆驾刑罚司。”韩琛绕过他,步履匆忙,“朕回来再找你算账。”
***
“当初你有身孕时,狗皇帝早早便在凤阳宫、明阳宫、静安宫都设了眼线,但那不是为了保护你的,而是为了抓住皇后、淑贵妃和我的把柄。皇后和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狗皇帝眼中,但皇帝从未告诉你,任由我们将计划进行得彻底。肖原从一开始为你诊脉便已知脉象虚弱,他如实禀告皇帝,皇帝却让他告诉你脉象一切安好,你说,狗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为了削弱张家、西夷在后宫的势力,皇帝倒是不怕牺牲你这一个孩子,反正只要为朝廷有益,谁的命都可以牺牲,你说是不是?”
张家位极人臣,掌了京中大半人脉,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贪污、谋财害命之事干得不少,隐隐有了把持朝政的意思,皇上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会再任由皇后把持后宫诸事,可惜皇后伪装的太好,皇帝一直没有找到缺口。
西夷危犯边境,对皇权也是威胁,削弱了她在后宫中的权力,顺带因为谋害皇嗣的罪名将她禁足着人看守,是为了让她无法将京中消息传递回西夷。
至于明阳宫——
“你不会以为,你腹中的孩子出事便没有淑贵妃参与?”尹倩意有所指的看着她腰间的荷包,“在你有孕时,淑贵妃可是给了你一个荷包,说是掺有龙涎香可助安神?”
“其实吧,除了龙涎香,里头还微微含着少量的麝香,量虽小,但也算是可助活血化瘀。”
“嫡亲姐姐呢。”
尹倩特意在嫡亲二字上加重语气,宋梓婧双目无神的看向腰间荷包,淑贵妃第一次亲手给她做的,她一直都戴着。
宋梓婧自我催眠道:“你骗我!!太医查验过无恙的。”
尹倩嗤笑一声:“龙涎香气味形状与麝香无异,两者混合,就是资历较深的太医都可能混淆。更何况肖原受皇帝所遣,即使他知晓有麝香岂会知会你?”
“还有啊,知道为什么你陷害沈依婷那一次,皇帝会替你掩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喜欢你,是因为那时羱羊总督沈选安站到了燕王一边,给燕王收买兵马提供钱财。所以皇帝要沈依婷死在这深宫之中,让沈选安因为你的存在嫉恨上宋正,只要沈选安对宋正出手,那无疑就是给了皇帝一个扳倒沈选安的把柄。”
“就像这一次宋正贪墨一般,宋正那么一个清廉好官,就这样死于非命,真是可惜了!”
宋梓婧听懂了她的话外音,实在暗里说这次父亲被判贪墨是因为沈选安栽赃,只是——
“你一个处在后宫的人,怎么对朝廷的事知晓得这么清楚?”
尹倩不屑道:“西夷王想要和燕王联手吞并大洲不抓住一点燕王的把柄怎么行。只是西夷王没有想到那些他安插在皇城的细作早已被我收买。若没有我让细作自爆,这狗皇帝怎么会知道西夷大军已经开始向大洲进发?”
“西夷是你的家乡。”
“曾经的罢了。”尹倩无所谓地玩着残破不堪的手指,“从他们任由多纳死在大洲士兵手下,将我送来皇城时,西夷在我的心中就是一座死城,即是死城,毁灭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是将死之人,这些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这是尹倩说过最为正常的一句话,看着宋梓婧的背影,目光中有了不少的同情、可怜、惋惜,这些最后划归为平淡。“我已经说完,你且走罢。”
她曾经以为皇帝是真的喜欢这位娴嫔,可后来知悉背后的事,才发觉,这后宫的所有人都只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娴嫔则是比较受喜欢且有用的那一颗棋子。
所以说世人皆道帝王无情。
淑贵妃啊,若不是我一心求死,你又何尝能将我作为棋子利用?
有些遗憾那亲姐妹之间的厮杀她看不到了——
方才离去的嬷嬷们又拿着刑具走来,新一轮的折磨开始。尹倩任由嬷嬷将她绑在十字刑具上,安详地缓缓闭上眼。
还好,多纳,你只需再等我一日,我便来陪你了。
***
宋梓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刑罚司中走出,从刑房转身时,她在尹倩面前装的所有镇定尽皆消失,脚下虚浮柔软,若没有寒娟在一旁搀扶,她可能不出三步便会跌在地面。
门口还是先前的侍卫,此时已经浑身的跪在台阶上,却不是面对她,而是面对问讯赶来的韩琛。
这是唯一一次,宋梓婧见到韩琛没有下跪、没有请安,只静静的注视着他。
看到她的面无血色,韩琛心疼地上前:“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