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瑾是个极其坚韧的人。
他小时候被百般欺凌时没有崩溃,独自面对无数妖魔鬼怪时没有崩溃,甚至灵根断尽再次被迫入荒原成魔时,也都没有崩溃。
晏瑾唯一崩溃的时刻,是宋茗浑身是血地苟伏在他脚边,对他说出所有真相的那一刻。
当时清云宗已被宋茗折腾得剩个空架子,晏瑾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曾让他受尽屈辱的宗门毁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宋茗,垂死挣扎于他脚边。
宋茗从晏瑾身上感受到了杀意。他浑身颤抖着,伤口上鲜血汩汩流下,狼狈又可笑,可他没法逃脱,在晏瑾面前,他不堪一击。
然而他不甘心。
他看着晏瑾,恐惧、疼痛、恨意和不甘交杂着,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狰狞,他古怪地笑了笑,这笑容竟隐约透出一丝嘲讽,一口污血咳落在地,他嘶哑着嗓音道:“晏瑾,你还记得你杀过谁吗?”
晏瑾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垂眸看宋茗,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只不值一提的蝼蚁,殷红的眸底没有什么情绪。
入魔之后,晏瑾手里沾染了太多鲜血,有妖魔鬼怪,有仙修人类,数不胜数,若说有什么记住了的,那该是……
他的师尊。
那直接造成他如今模样的师尊。
那断了他灵根,毁了他所有希望的人。
——不,那个人根本不配当他的师尊!他的师尊不该是这样的!
晏瑾眼底殷红加深,之前在荒原边缘被宋茗带回来时,他受魔气侵染得太严重,记忆混乱了许久,直到后来他入魔了,才渐渐恢复记忆,彻底回想起那曾拥抱过他的人。
他的岁见啊。
他的岁见去哪里了?他的岁见为什么不见了……
他找了那么久,找过了那么多地方,问过那么多人,却再也找不回来的人,到底去哪里了?
岁见那么厉害,他在荒原里都能活下去,岁见也一定可以的——
“你怕是不知道,沈知弦曾化名岁见出去历练,回来时命都没了——哦,也不算没命,毕竟半魔夺了他的舍,好歹算是替他活多了几年。”
“听闻你近年来一直在找人,就不知道你找的这个岁见,和沈知弦有没有关系了哈哈哈哈哈——”
剑光一闪,宋茗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捂着肩头血淋淋的伤口满地打滚,一截手臂被削飞到不远处,被一团黑气包裹着,很快就剩下白骨几截。
晏瑾眸里几乎要滴出血来,握着长剑的手因为太用力,而微微颤抖着,凛冽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冒出来,几乎要把宋茗冻碎成冰渣:“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血根本止不住,宋茗想来也是觉得自己命不长了,干脆什么都不管了,只捂着伤口倒着气,报复似的大笑着,“晏瑾,你成了魔尊了,你威风了,你把沈知弦杀了,你把岁见杀了——哈哈哈哈哈——”
充满恶意的笑声戛然而止,宋茗根本看不清晏瑾的剑是怎样挥动的,他只觉得整个人突然就变得轻飘飘的,像雾一般漂浮在半空中,四周血色一片,一阵风吹过,他的意识就飘散了。
汲汲营营了一辈子,手上沾了师尊师弟无数人的命,宋茗最终的下场,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
然而掩藏真相的薄纸一旦被戳穿一个小孔,剩下的就藏不了多久了。
“你要杀我了?你会后悔的……”
“你杀的是他……你要杀了他了……”
沈知弦死前说的话陡然在脑海中冒出来,晏瑾瞳孔猛然紧缩,整个人如坠冰窖,连呼吸出来的每一缕气息,都浸透着痛苦和绝望。
——晏瑾疯了。
清云宗已是废墟一片,晏瑾在原本属于禁室的位置里徒手刨着土,十指鲜血淋漓,他望也不望身侧长剑一眼,颤着手拨开一块块碎石泥团,最终在不起眼的石块下翻到残破衣袂一角。
那衣袂不过巴掌大,浸透了鲜血,因为时间太久远,那血渍已成了黑褐色,整片衣袂干硬干硬的,似乎用力一点,就要碎作飞灰。
晏瑾跪在断壁残垣前,捧着这隐约带着沈知弦气息的衣角,怔怔然地看了半晌,喉头一甜,呕出来一口鲜血,恰落在那衣角上。
那脆弱的衣角如何承受得住魔尊的一口血,悄无声息地就融在了晏瑾的血里,一滴滴的,在晏瑾的指缝间滴落,一丝念想都不留给他。
……
那从荒原而来的魔尊晏瑾疯了似的在整个修仙界肆虐,他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无论妖魔鬼怪亦或是各宗门派的仙修,只要撞上了晏瑾,皆成他剑下亡魂。
一时之间,仙修界混乱不已,仙修们一边要奋力斩杀从荒原里逃出来的各种妖魔,一边要提防晏瑾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实在是苦不堪言。
仙修界迎来了第二次劫难,第一次是千百年前的千妖万魔大动乱,那次好歹还有好几位大能镇压着,将妖魔们驱去荒原,而这次,修仙界安稳了太久,竟是无人能压制晏瑾一二。
这情况维持了近一年,整个仙修界近乎毁灭。
直到晏瑾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不死城。
——传闻不死城里有溯魂草,能溯回光阴,修魂固魄。
——这是晏瑾最后的希望了。
满身狼狈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长明灯,灯里无烛,只有一枚碎骨,裹着朦胧幽光,隐约瞧着是个人影。
只是这人影虚弱单薄的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
“岁见,别怕呀,我找到你了……我会找回你的。”男人低声喃喃,声音里压抑着绝望。
不死城这地方原本是为了守护荒原封印禁制而存在的,荒原的封印禁制彻底破碎之后,这座神秘的不死城也被城主司绯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来,晏瑾也是万分艰辛,才找到这地方。
溯魂草对不死城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存在,然而司绯也不知想了什么,居然也没多阻拦,就将溯魂草拱手相让。
晏瑾离开后,他周围一片忘归花倏地凋零,司绯捂着唇,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闷声咳出两口血来。
他不太在意地将沾染了血迹的帕子随手一抛,帕子在半空中燃起了火,烧成了灰烬,随风尽散去。
秃和尚从阴影处转出来,担忧地看着绯衣少年:“没了溯魂草,你还能压得住忘归花吗?”
“不给溯魂草,我首先压不住的,该是那个杀神。”司绯道,“你听到他刚刚说的话了?”
秃和尚噤声,方才的场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区区一人死了,你就要拉整个世界陪葬吗?”绯衣少年站在花丛里,平静问。
晏瑾比少年神色更平静,不过这平静里有着毁天灭地的狠意:“有何不可?”
无形的杀气让晏瑾周身一圈忘归花都凋零枯败,秃和尚打了个颤:“压不住压不住……”
他念念叨叨了一会,忽然叹息一声,半眯着的小眼睛里有一丝惆怅:“我这辈子,统共算了三次大卦。”
第一卦,算的是晏瑾。
秃和尚第一次见晏瑾时,他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彼时秃和尚也是年轻气盛,不懂收敛,恰逢路过见着小晏瑾,窥见他面相,想也不想地就算了一卦,留下了“天生祸星”之言。
这一卦,毁了一个初生的无辜稚儿。
第二卦,算的是清云宗温宗主。
他与温宗主历练时相识,算是挚友,他一时兴起,曾替温宗主算了一卦,结果令人震惊——那是一个昭示着死亡的卦象。
这个卦象没能瞒住温宗主,温宗主也没能逃开这个卦象所示的命运。夜深人静之时,秃和尚有时候会想,如果他没有算这个卦,温宗主也许就不会这么坦然地将一切都交付给徒弟,反倒忽略了自己,受了算计,死也不得安稳。
这一卦,毁了他唯一的挚友。
“第三卦……”秃和尚沉重地叹气,“千不该万不该,在晏瑾入魔时,又替他算了一卦。”
第三卦算完后,他将晏瑾天生祸星必危害天下的命数传了出去,本意是想让众仙修们联手,一起压制晏瑾和荒原众妖魔,可谁曾想,天生魔体这般强大,而众仙修们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团结,晏瑾一路打杀至今,竟是完全不受压制。
这一卦,他毁了整个修仙界。
——不,也许还有救。
秃和尚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来闲置许久的本命武器——一叠厚厚的天命纸。
……
修仙界众人发现,那恐怖大魔头忽然就销声匿迹了,毫无防备地,突然就不见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众仙修们一边重建宗门,一边面面相觑——大魔头被收拾掉了?
不,并没有。
只是能压得住大魔头的人“活”了。
岁见眼下这情形,其实算不得起死回生,他只是在溯魂草的作用下,勉强算是将那不太完整的魂魄凝实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