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遥遥俯视着,终于不忍、终于震怒、终于想起这可是自己亲派的神使,岂能容一群蝼蚁这般欺凌折辱?
又是一个红月夜,所有参与分食的妖人被一股看不见挣不脱的力量拉扯到一处,被围在中间的白骨颤动着,似是暴怒又更似惊恐,仿佛那被一口口撕咬殆尽的剧痛还停留在全无生气的骨节之上。
白骨重生,百妖为祭。
那些被吞食掉的血肉,最终要以施暴者的血肉来作偿还。
与此同时,山腰处凭空现出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殿,算作天道对神使遭遇的爱怜与安慰。
天道的大殿自然暗藏玄机,那墙上就绘着浮世众生的嘴脸,他们没日没夜地吼叫着自己的欲望和渴求,天道就像个等待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抱着手等着看斜玉落荒而逃,可是,斜玉没有,他不但没有逃,反而从容不迫地住了进去。
这一住,便是尘世三道轮转、沧海桑田。
(四)
修仙人与各路妖邪曾有一段漫长而暧昧不清的和平期,双方异地而居,仿佛只要妖人不刻意到市井中间杀人放火,修仙的就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双方就可以相安无事地共存下去。
直到第一次仙妖大战。
这一次,那些妖邪再不是逗玩一般独来独往、稍微捅一棍子就跑,他们有组织有纪律,裹着怨气黑压压地涌入四城。
有什么人将这群未经开化的东西聚集在一起,驯服并领导了他们。
妖人倾巢而出,各大仙门也是不遗余力,大战打了几十场,最终两败俱伤。
那个总是举着面“神机妙算”幡的神叨神棍突然忙碌起来。
从前他只是在某个不起眼街角半死不活地坐着,如今妖邪横行,家家门户紧闭,他却像个亡魂一样不分昼夜地在长街上游走,草鞋磨破了一箩筐。
有小孩子掀开帘布的一角偷窥那个来去匆匆的白色身影,又被自家大人揪着后领薅回屋中。
“看什么看,疯子一个!仙门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他个算命的神棍能管什么用,不添乱就是功德了!”
大人们总是横眉立目,仿佛那自给自足游离于世的落魄道人贪了他家钱米一般。
可是,听说那个神棍最终还是追着一位仙师上了妖山,那位仙师名门正派昆吾出身,喜穿火红,名唤盛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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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白衣道人追到半路,就被那年轻力壮、修为可观的仙师甩没了影儿,等他终于摸索到妖山大殿之时,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所有悲剧都再来不及阻止。
那大殿中填满了奇形怪状的邪物,黑烟围拢间,有位丰神俊朗的青年,他本就生得天下有地下无,如今背着手立在一群入不得眼的物种间,便被衬得越发清水芙蓉。
那些怪物自觉与他保持礼貌距离,望向他的眼神贪婪又克制,仿佛早就想将那个脆弱白皙的脖颈一口咬断,渴饮内里滚烫腥甜的血液,却……又忌惮他身上的某样东西一般。
被这样觊觎着,那青年竟还好整以暇,时而亲昵地与众妖谈笑风生,时而将身旁小妖斥得跪地求饶。
白衣道人站在殿外远远观瞧,剧烈起伏的胸膛渐趋平静。
要知道,望见殿中青年的那一瞬,他险些背过气去——寻了这么久的人儿如今就在眼前,却已是他不敢相认的样子。
有时候,咫尺就是天涯。
呆立了良久,白衣道人身上那点稀薄可怜的灵气才终于引起了最外层妖邪的注意,小妖怪警惕地回过头来,与此同时,相隔层层妖海的青年抬了眼。
白衣道人收紧了握着幡竿的手,他始终未错动过眼珠,于是青年的那一眼顺理成章地撞进到他的眸子里——一如多年前在客栈那晚。
方才还矜雅无双的青年一愣,双眸中快速滑过一抹无助惊疑,那神情青涩、真实,不如方才那般天衣无缝,却最贴近壳子里的灵魂。
四道目光在空中迅速错开,是殿中青年先转开的眼,他侧着头,分明的颈筋绷紧,那线条流畅好看——即使跌落到埃尘之中,他依然美好得叫人转不开眼。
他似是轻轻笑了一下,这所有的破绽、躲闪、真情、自嘲便在瞬息之间消逝,他很快转回眼来,这一次,他攒足了勇气,得以直直盯着白衣道人看,眸中除惯有的从容外,还蕴出了一抹挑衅与狡黠。
正是这一眼,将白衣道人的心都看凉了去——对面的这个人,明明顶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突然变得尤为陌生。
这种感觉太过恐怖,恐怖得他直想落荒而逃。
殿中青年动了动唇,一声斯文的哨音破空而出,众妖应声退到黑暗之中。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相望良久,白衣道人这才磕磕绊绊地开口:“阿玉?你……”
他艰难地动了动舌头,却怎么也吐不出剩下的字节。
你过得好不好?你为什么会来妖山?仙妖大战真的是你发起的吗?
白衣道人最懂斜玉,斜玉自然也最懂哥哥。
斜玉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作为回应,他先是稍稍抬起两只手腕将周身展示给哥哥看,然后,含笑点头。
他其实没什么好展示的,那黑衣下的身子满是血窟窿,不过是黑色不显血迹,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不过是装得滴水不漏。
他装混账、装邪神、装满不在乎实属一流,一通操作下来,他成功点爆了白衣道人心中的怒火。
“为什么?”白衣道人压着嗓子,这三个字讲得轰轰隆隆的,听着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野兽。
“没有为什么,哥哥,”斜玉笑眯了眼睛,“显而易见,真理站在我这一边。”
利用怨气的他的确比利用清气的白衣道人混得好上百倍——可这并不能为他洗脱大逆不道的罪名。
“这是什么浑话……”白衣道人翻手结印,大有痛心疾首想亲自清理门户之意。
“哥哥?”斜玉笑着笑着,忽而皱眉,他看到无数光华竟从白衣道人的左腿上迸发而出……
哥哥这是,为了与众生怨气相抗,或者说,为了除掉我,竟狠心自伤自残?
“哥哥,你可是……”
神明二字尚未出口,那雪亮修为就携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来,斜玉笔直地立在原地,硬生生挺着未躲。
神明血肉岂是凡品,以此为祭,自当生出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力——斜玉被轰出一口鲜血,他单膝跪倒在地,随意一抹唇角,而后慢慢举起了那只血迹横流的手:“哥哥,我,休战。”
这世上统共两位神明,他斜玉已是这般作恶多端、万死难辞的狼狈样子,他绝不允许哥哥再跌入泥潭。
嫣红的血沿着苍白纤长的手指蜿蜒而下,斜玉他,有妖的脏皮腐血,却也有神的潇潇脊梁。
(五)
二十年前那场大战,斜玉成全了两个人的心愿。
他遂了盛晔的愿,放过了齐映;他遂了哥哥的愿,放过了世人。
那之后,白衣道人落寞下山,三大门派趁虚而入活捉重伤斜玉……
一场大战,神明、仙家、妖邪,三方势力统统伤得挫筋断骨,唯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们平安无事,还有闲情嘲笑一下那个手持“神机妙算”幡的江湖神棍屁事没成,反倒摔断了腿;再在茶余饭后,空谈梦想之时,怀念一下那个神通广大、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起死回生的黑衣仙。
他们不关心什么天下、什么苍生,他们只在乎自己那点芝麻大小的愿景能不能接着被轻松兑现。
斜玉从不叫世人失望——不想、不能、不敢。
此后恩恩怨怨不必赘述,直至……
妖山一役,白衣道人从殿门口出现的一刹那,斜玉便笃信自己此战必输无疑——他纵然丧尽天良、坏事做尽,却永远无法对哥哥下手。
这便是他满心疯狂下,仅存的一点良知罢。
哥哥的攻击满是杀气,原来我们早已不共戴天……如果哥哥非要你我之间消失一个的话,我情愿效劳,毕竟,我最喜欢帮别人实现心愿了。
(六)
斜玉,非生非死,非神非妖。
自他被妖物一口口撕食,再以妖肉覆神骨之时,便如此了,且会永远如此。
但凡他还有一丝神识在,那本该属于神明的魂魄便会被妖血侵蚀,变得暴虐、嗜杀,还会没完没了地去给仙门惹乱添堵……
所以,其实天道之下,苍生纷纷扰扰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