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竦拿不出证据,对范仲淹等人的弹劾,那就是污蔑。
石介怒发冲冠,“噌”的跳了出来,戟指夏竦。若不是身在朝堂上,他怕是要破口大骂了。即便如此,也是字字如箭,瓢泼大雨一般射向夏竦。夏竦满面涨红,好似要滴出血来。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间看不清状况。即便是贾昌朝,也不敢轻易出言。他实在想不明白,夏竦向来老辣,无不谋定而后动,怎的会如此虎头蛇尾,被石介等人抓住痛脚?
如今弹劾不成,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坐实了诬陷。
龙座上,皇帝微闭着双目,昏昏欲睡。对朝堂上发生的事,一言不发,根本不置可否。这般模样,让群臣心中打鼓,迟疑着选择暂时观望。天威难测,谁知皇帝此刻是何想法?
新党干将抓住机会,当真是喜出望外。夏竦一定吃错了药,自己伸头送出一个大把柄。石介打头儿,余靖、王素等人紧跟其后,声色俱厉,指斥夏竦污蔑朝廷重臣,图谋不轨。
旧党一众束手,夏竦孤立无援,形势成了一边倒。
贾昌朝微微转头,扫了一眼朱哲,想从他眼中探寻究竟。却见朱哲面色平静,双目似睁似闭。手抱笏板,八风不动。
对朱哲此人,贾昌朝看不透。最开始,朱哲不过凭着裙带,幸进蹿升而已。这样的人,为士林清流所不耻。虽然,朱家新贵,一时炙手可热,但是,朝中大臣多是避而远之。
然而一两年间,朱哲合纵连横,竟是站稳了脚跟。不知不觉,已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他的身边,围拢了大批官员,从御史台到审官院,从中书省到枢密院,政、军、财、谏,无处不有。
朱家的心事,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若是三皇子不能上位,朱家如今荣华,转眼就将破败。这对朱哲来说,绝对是无法承受之重。在这件事上,朱家没有退路。
贾昌朝对立储之事,原本无所谓。然而,新政开始了。
皇帝重用范仲淹、韩琦等人,明黜陟、抑侥幸,一项项政令相继颁布,天下为之震动。冗官、冗费、冗兵,就是大宋三颗毒瘤,朝野稍有见识之人,谁会看不明白?
但是,看的明白又如何,谁敢动?
别的且不说,单说恩荫制度。恩荫是朝廷的福利,范围之广、名目之多、数额之滥,直接导致恩荫补官恶性膨胀。官员的子孙,亲戚甚至门人,都能通过恩荫封官进爵。
庞大的官员体系,每年俸禄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所谓抑侥幸,就是要抑制恩荫补官,剥夺士大夫的特权。范仲淹此举,不啻坏人前程、断人财路。所以说,朝堂上人人都清楚,革新利国利民,然而,人人心有不甘。
割去毒瘤是好,但割到自己身上,那就万万不能。
贾昌朝有野望,渴盼登上人臣巅峰。虽然,他已是参知政事,看似离着宰相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之遥,却遥不可及。
新政引发朝野震动,让贾昌朝看到机会。他敬重范仲淹人品,更佩服范仲淹的勇气。但是,他一点也不吝惜,踩着范仲淹和新政的肩膀,爬上巅峰之位。和朱家联手,不过各取所取。
正想着,皇帝却生出变故。原本坐着的身子,好似失了支撑,突然向前栽了下来。好在身后的内侍,一直注意着皇帝动静。眼见要栽倒,激灵一声惊叫,手疾眼快一把抱住。
“陛下。”章得象一声惊呼。
“官家,官家。”内侍吓得心胆俱裂,浑身抖如筛糠,早已没了主意。皇帝若有个好歹,他们这些随侍,只有死路一条。两名内侍已经委顿在地,涕泪横流、手足无措。
“哭什么,快送陛下回宫,速传御医。”章得象怒喝道。
龙座的右边,有一道角门,连接后殿。皇帝上朝,会在后殿暂时歇息,然后从角门进入,登上丹陛。今日情况特殊,何正没有随侍皇帝,而是手捧药盅,正等在角门处。
“官家。”突然的变故,可是吓傻了何正。手里的药盅,“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稍稍回神儿,何正三步两步,抢上了丹陛,手忙脚乱背起皇帝,疾步转进后殿。
朝堂上,一下子炸开了锅,群臣交头接耳,登时大乱。
朝会自然无法继续,一众宰执重臣,紧随着进后殿问疾。文武百官一个个忧心忡忡,慢慢退出了大殿。谁都看得出,皇帝的病情不容乐观,立储之事,已是迫在眉睫。
后殿一间雅室内,皇帝静静的躺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床榻的前面,站着章得象,此刻面沉如水。何正三名内侍,跪在榻前服侍。心里急切万分,却也不敢稍有妄动。
不多时,三名御医赶了来,急急为皇帝诊脉。三人轮流诊完,早已是汗流浃背,互相碰下眼神,亦是面面相觑。
“陛下龙体如何?”章得象不耐,沉声问道。
“大相公,下官,下官。”医官急急抱拳,躬身一礼,却是结结巴巴,紧张的说不成样子。
“究竟如何?如实道来。”章得象怒道。
“大相公。”医官一咬牙,惶恐说道,“下官等医术浅薄,虽再三诊视,却查不出病症。陛下气血顺畅,脉象平和,并无异样。只是为何昏睡不醒,下官实在不知。”
“查不出病症?”章得象气不打一处来,皇帝昏厥人事不省,医官竟说查不出病症,难道尚药局里,养着一帮废物不成?
但是一转念,章得象冷静了下来。尚药局事关皇家生死,不会容许滥竽充数。而且,面对皇帝和宰执,御医就算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意撒谎。想来,是真的检查不出。
若真如此,事情可就严重了。章得象想着,脸色愈发凝重。
正这时,殿外传来嘈杂脚步声。
“贤妃驾到,鄂王驾到。”有内侍在外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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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朱氏虽位份不低,但出现在外朝,于礼法不合。不过此时皇帝昏厥,事急从权。况且,贤妃和鄂王一起来,也算说的过去。章得象没有过多纠结,躬身迎了朱氏进来。
“见过大相公。”朱氏面带惶急,见到宰相在房内,却也不敢造次。走到章得象身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宰相尊贵,礼绝百僚,即便皇子、妃嫔,见到宰相也得行礼。
已七岁的鄂王,跟在贤妃身旁,躬身行礼,有模有样。
在鄂王身后,还跟着一人。此人身材高大健硕,鹰鼻深目,一脸的络腮胡须,足有半尺长。一身白色袍服,倒是汉家衣饰,只是穿在他的身上,紧绷绷显得颇为怪异。
“此是何人?”章得象目露疑惑,开口问道。
朱氏没有回话,只是目光看向何正。何正顿时领会,紧忙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回大相公话,此是大食国名医奥利加大师。”
“哦?大食人?”章得象略显诧异。身为宰相,他当然知道大食国,广州、泉州等地,不乏大食国人。东京街头,更是常见。即便鹰鼻深目,迥异于汉家容貌,百姓也习以为常。
只是未曾想到,这大食郎中竟有幸进宫,为皇帝诊病。既然是何正作答,此人必是奉召入宫。想到此,章得象轻轻颔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御医诊不出病症,不妨试试大食郎中。
“奥利加大师,还请为官家诊治。”朱氏说道。
“乐意效劳。”奥利加单手抚胸,微微躬身。说罢,迈步走近床榻,举止从容优雅。略略俯身,端详皇帝的面容。
片刻,奥利加伸出一只手,向皇帝脸上探过去。站在一旁的章得象,不由微皱起眉头。皇家诊病,忌讳颇多。像奥利加这样,无端伸手触碰龙颜,可是大不敬之罪。
章得象未便阻止,略一犹豫,奥利加已坐在床榻边上,轻轻翻开皇帝眼皮,凑近了查看眼球。这种诊病方式,章得象没见过。明知或许是大食医道,但心里难免鄙夷。
正自腹诽大食医道,忽听殿外传来急急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