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枝头，夜空高远。山间萦绕的雾气模糊了远处的上清宗诸峰，世间一切更显迷离疏远。凉意阵阵袭来，任星闻到了风中夹杂的细密雨水的湿润味道。
“这种小世界也会下雨的啊。”
她心不在焉地往跟前的炉火里丢了一根柴，熊熊火焰里发出噼啪一声炸响。
尽管如此，任星也没有被转移注意力，她盯着火焰发呆，心里有些愁。
前日离开天机峰时，沈钰曾单独跟她交谈过一次。
“以我之力，无法窥见他之命格。”沈钰的银发在黑暗的天机殿里，绕着星辰微光，他抬眸，眼尾上挑，像只摄魂的暗夜之妖，“此事，我且信你。”
任星端着态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却听沈钰又道：“双星之事，不急。既然您是神体，那么，可否告知我等师尊下落？”
任星心虚地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
沈钰轻轻摇头：“我已献祭一魄，若还不够，我可只留一魂，请告知我更详细的情况。”
这疯批美人不把命当命的啊！任星忙道：“大可不必！各有命数，你这是何苦？”
沈钰淡淡地道：“我不甘心……若当初不是为了我，师尊怎会输给御寇。”
他眼底带着些任性的狠意：“师尊教我天机命数，望我能参透因果，助我炼化戾气。但我还不如重归混沌，将那恶灵九渊焚为灰烬！”
任星叹了口气，问他：“你可知世界初开，为何要分阴阳光暗，为何要有善恶生死？”
沈钰：“两极循环，生生不息。”
任星双手一合，提高了声调：“错！”
沈钰眸色动了动：“这是世界本源之理。”
任星笑道：“应该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你想啊，如果世间都是仙人善人，大家不知恶不知痛苦，他们又如何善良？同样，世间没有黑暗衬托，又怎么体现光明的珍贵。那恶灵九渊再不济，存在也有它的道理，至少对如今你们修真界来说，还可以当做一个同仇敌忾的对象。所以，你觉得把一切不好的东西毁掉，你心里的美好就可以回来吗？”
沈钰沉默起来。
任星心想，重要的是，你不在乎这世界我在乎啊，毁天灭地的思维最好再缓缓，就当我自私了，拜托了大佬！
良久，沈钰才抬头，望着任星，眼底多了些敬畏和戒备。他缓缓地道：“你的确像是神灵。”
任星满足地点点头。
却听沈钰又说：“只有神才从世界大局看问题，你们不会在意一个生灵的痛苦和感受。我自混沌中生灵智，你说的我自然懂，懂又如何，失去了的永远也回不来。”
坐在黑暗中的男人，虽然如星辰般璀璨，却有些燃烧殆尽的死灰之气，任星看着那风华绝代的脸，心里有些不忍。
她鬼使神差开口：“她会回来的。”
沈钰猛地抬眸，眼底多了些生机跃起，但语调也有些不确定：“可我还能等多久？”
任星对上他期盼的眼神，一咬牙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再过十年，你会看到你想看的。”
啪叽一声，灶台里又炸出一点火星。
任星深深地叹气，然后手里拿一根柴火敲着地面。
她怎么就给人保证时间了呢？
这些活了上万年的修士，十年对他们来说就是弹指一挥间，眨眨眼闭个关就过去了。
看起来时间很长，可那只是针对她自己呀！
她该怎么把这个谎言圆回去？或者说，干脆坦白算了，一个谎言背后，永远都是无数个谎言去圆，到最后总会出纰漏被人发现。
可是……
一想到沈钰那性格，任星觉得他要是知道她骗了他，还不定怎么折磨她。
她不是专宠文女主，疯批美人不是爱她的男主的话，结果想想就可怕。
她总结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还是早点找机会从上清宗溜走，找个不被修士卜算到的地方躲着，写点悠闲开山种田文让自己回家吧。
修真界之大，无奇不有，禁地一大堆，总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嘛！
任星美滋滋地做着白日梦，只听房门砰然声被撞开，夜风和细雨齐刷刷地刮到她的脸上。她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怒气腾腾的眼睛。
纪湜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高高束起的长发也如深潭中的水草，扭曲地搭在肩头，他白嫩圆润的脸还散发着阵阵热气，就像只才从蒸屉里端出来的包子。他伸手指着她，指尖微颤，半晌憋出一句话：“你要烫死我吗！”
任星挑眉：“是啊。”
纪湜几步上前，却见任星已经慢悠悠地站起，她仗着成年人的身高，居高临下地藐视他：“小朋友，你不要有这么多疑问，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就是不安好心了，要不然我大半夜的，放着好好的码字时间不去更文，我跑这伙房里烧什么火啊？”
纪湜仰着脑袋，沉默地盯着她，可他七岁身高也不过到任星腰腹间，表情再冷再成熟也缺乏气势，看得久了，倒像是只讨食的狗。
任星憋不住笑，又捂着嘴笑倒了。
斜风细雨间，昏黄光线下的女孩，笑得舒心活泼，纪湜看着看着，心里又软了下去。
但他还是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你要是不待见我，你不如把我丢回落日谷去。”
任星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她弯下腰，逼近他的脸：“我不待见你？”
纪湜转头不理她。
任星又绕到他面前，点着头说：“我倒是后悔去找你。”
纪湜眼眸一紧，抿了抿唇，圆脸好像更鼓了——又被气到了。
却不料他看着任星伸手拉开了衣襟，把袒露的肩头送到他的眼前。他第一时间闭眼，咬牙：“穿好！”
任星两根手指拨开他的眼皮：“躲什么，自己看。”
纪湜被迫看着那光洁的肌肤上，一圈非常狰狞的牙痕。
他微微垂眸，就听任星说：“我好心救你出去，你害我遇险也就罢了，你还咬我！考虑到我不懂你们修士怎么救人，我权且当是救助之法吧，你事后是不是该给我解释一句？我等了两天你都躲着我，今天若不是师父要求你沐浴三遍去他房中，你是打算至死不见我是吗？”
纪湜不去看她眼神，他与白悦那些事，他没打算多言，所以任星说了一大堆，他最后只沉闷地回了句：“我没什么想说的。”
任星蹲下，歪着脑袋打量他。
纪湜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他气势汹汹的来，这会儿反而怂得想要溜走了。
果然，任星唇角一勾，笑容扩大：“咬我的事暂且不讨论，不过嘛……”
她微抬下巴，挑眉：“你是不是喜欢我？”
纪湜条件反射地怼了回去：“谁喜欢你！”
任星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你啊。”
她的手指轻轻的，却好像鼓槌重敲到他的心上。纪湜呼吸一窒，脸都烧了起来，在承认和不承认之间，心跳如擂。
任星看着他那模样又笑了笑，伸手指着自己的唇：“别否认，我可还记得啊。这是你主动的。”
纪湜一怔，面色冷了下来。他最看不惯她那副无赖的表情，好像任何亲密接触对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游戏。他可以把命都给她，却忍不了她吊儿郎当。
他硬气地绷着脸，强行不去害羞：“那又怎样！”
可对上任星闪着星光般的眸子，他声音又软了三分：“你也主动……吻过我，在紫竹峰……”
任星想起紫竹峰那次的蜻蜓点水，她觉得她那种不带欲的触碰，跟他这种激烈到想要蚀骨般的撕咬是两回事吧。
但她向来是做了就认，态度坦然：“对，我是做过，但你那时候好像一心求死，我就给你点生存动力嘛。”
纪湜心里一疼，抿唇瞪她：“有你这么给的！”
任星：“因为我想惹你生气，谁叫你平时总是道德小卫士，小小年纪像根老木头似的。我露个肩头你都脸红，我脱光那会儿你怎么没喷血而亡啊？”
纪湜：“……”
他当时可还真的差一步血尽而亡了！
任星语重心长地说：“你其实应该学着接受度高一点，没听过一句话嘛，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纪湜：“……”这天没法聊了！
任星见他垂首沉默地站着，她撇了撇嘴，起身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了布巾，伸手托住了他湿漉漉的长发，给他拧水。
纪湜诧异地看向她：“你不生气了？”
任星看着他如墨般柔顺的黑发，想起他清隽俊秀的脸如今看不到了，她微微有些可惜。
她漫不经心地闲聊着：“算了，不逗你了。你以为我像你啊，爆竹似的，不一小心就炸了。我本来也没多生气啊，只是你冒犯了我，还不给我解释，我得给你点教训吧，洗澡水给你烧热一点，你又不是死的，总不至于一直留在水里，让我把你给煮熟了吧。”
讲歪道理这种事，纪湜就没赢过她，他索性不给她回应。
任星又说：“至于喜欢、情爱那种事，你若是回答不了，就不必给我答案了。我也就是问问，就算你告诉我，我其实也不太懂的。”
纪湜突然捏住了她的手。
任星转头一看，只见他又偏头抢过了布巾，自己擦了起来：“你又不是我家的仆人，用不着你来。我自己有手。”
“你真是个怪人，有人服侍你还不好？”任星落了清闲，逗弄他的心思淡了下去，倒是在这阴湿雨夜里，心里泛起了一丝惆怅的回忆。
她也不讲究，就地盘坐了下来，减少了跟他的身高差。
这凌云峰的偏僻伙房之中，柴火安静的燃烧，寂静中只有纪湜擦头发的声音。
任星看着火焰，难得声音也带起了一丝惆怅：“我以前，以为我喜欢一个人。”
她刚说了一个开头，纪湜的动作就停下了。
他转身往外走，声调漠然：“行了，我去找峰主。”
任星没看他，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回想中。
“我也不认识他。就是看了那么一眼吧，突然就觉得是喜欢了。我每天都去看他，在教室外，在操场上，我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他的背影，哪怕我们的视线从来不交汇。”
纪湜从未听她说过感情方面的问题。
他的脚突然像是灌了铅，说好往外走，却迈不动脚步。他紧紧地揣了拳头，却又不愿意转身去看她。他有一颗青铜做的心，然而这颗心上却是涂着陈醋，酸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疼。
任星突然深吸口气，叹了一声：“可是两年后，我再见到他时，他正面对着我一笑，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了。就是很突然的那种，我以为懵懂甜蜜的喜欢，好像就是一种期待，见着本人了，就没了。师父说，世间情最为复杂，你怎么想？”
她能感觉到他对她似乎跟过去不太一样了，但又有种若即若离的虚无感。
他的每一种过线的暧昧行为，都跟她一样，似乎有正当的原因，细究起来，反而无情。
任星心想，恋爱真是最难相处的人际关系之一了。因为彼此太过在乎对方，永不停歇的猜忌和误会，基本组成了恋人的日常，要她过那样的焦虑生活的话，还不如她跟他好感两清，如过去那样，相依为命地活着，简简单单就好。
当然，前提是她没有自作多情地误会他的话。
冷不丁，半湿的布巾砸到了任星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