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长安,东角巷
齐高祖征战数年,定都长安,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如今的长安城十分繁华,尤其是乔青所居住的大齐宫城。
周边一圈住的都是高官贵族,这里是大齐百姓最为向往的地方,寸土寸金,彰显着权势和富贵。
和繁华热闹的宫城外相比,位于城区和城郊交界处的东角巷简直过于阴暗贫瘠,完全不像是属于京都的土地。
东角巷其实是几百年前起就存在的老巷子,经历岁月洗礼,巷子里每一块砖石看起来都饱经风霜、斑驳不堪。
青苔从石缝中钻了出来,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暗沉的绿,让阴暗的东角巷看起来更显得荒芜。
明明处在闹市之中,却因为十分的落后、脏乱、贫穷,几乎被人遗忘。
在这里生活的人就是活在长安城阴沟里的老鼠,出卖皮肉的暗娼、敲诈勒索为生的混混、还有赌徒和作过奸犯科的恶棍。
另外一小部分,是囊中羞涩的外乡人,因为租不起京都价格高昂的宅院,只能蜗居在此处。
位于东角巷最里头的,是一处一进一出的小院子。
这出院子虽小,打理得却十分整洁,和整个脏乱的东角巷格格不入,小院子里除了平民百姓栽种的一些小葱青菜,还栽了一从竹子,一下子让这个小院子多了几分格调。
院子里放了个竹板凳,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老太太坐在上头,手边放了没择完的蕹菜。
五月正是长安蕹菜最好吃的时候,水里摘来的蕹菜,水汪汪绿油油,叶子和茎都嫩的不行。
一大把拆了做两种炒法,清炒叶子,蕹菜茎炒过年留下来的腊肉吃。
“纵儿最喜欢吃这个。”老妇人说了两句,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她身边一个容貌秀丽的小姑娘慌了神,不断的替老太太顺着气:“奶奶,您歇口气,慢慢来。”
一个身形颀大长的男人提着一袋药包推开了院门,那漂亮的小姑娘见到这个年轻男人,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她站起身,语气柔柔道:“张大哥。”
被她称作张大哥的年轻男人看了她一眼,表情却很冷淡。
那年轻女郎似是习惯了他的态度,忙起身去接过他手里的药包:“我来帮忙吧。”
后者避了开来:“不用了。”
“秀英!家里被子都没晒呢,死丫头跑哪里去了!”
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女人有些尖锐的咆哮声,那年轻姑娘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一看,自己母亲正趴在墙头上,眼神幽幽地看着她。
阿娘这样做,也太丢她的脸了。见张大哥也跟着看向围墙,王秀英顿时脸颊发烫,忙擦了擦手:“我娘有急事让我帮忙,我先回去了。”
她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那个男人几眼,跺了跺脚,折回自家院子里。
年轻女郎去了隔壁,看着刚刚从梯子上下来,方才窥视着张家院墙动静的母亲,嗔怒道:“阿娘,你不是也觉得张大哥挺好的吗,我都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干嘛这么快就喊我回来呢!”
膀大腰圆的妇人双手叉腰,指着女儿指责的姿势像个茶壶:“说什么说,人家根本就不乐意搭理你,亏得你喜欢热脸去贴那个家伙的冷屁股!”
在东角巷生活的人,大多数都十分贫穷,这个叫王秀英的年轻女郎家里就是如此。
她家是长安本地人,原本家里做些小生意,家境尚可。
可惜的是,王秀英母亲很是能生,生了六七个孩子,王秀英是唯一的女孩,让本来还可以的家境硬生生被这些个半大小子吃穷了。
为了养活那么多孩子,王家只好卖了原来的房子,换了东角巷一个两进的院子,这里都是贫民,附近就能买到不少便宜东西。
王秀英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面皮薄得很,她涨红了脸:“这话不是你先前说的,等到他搬出去,咱们家以后就是想攀也攀不上这种人。”
王母又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这风水伦流转。那张家不过是小吏,你哥哥他们也大长大了,咱们以后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我女儿生得这么好看,配更好的人家也是合适的。”
王秀英却脸颊绯红,眉目含情,正是少女怀春:“张大哥年纪轻轻就是廷尉平,以后也不会差的。”
廷尉平秩六百石,相当于七品县令的俸禄,在京城此地算不得好,但也比平民好一些。
而且张纵乃是朝堂官员,还是归属廷尉指挥,司律法,哪怕是个小官,那也是有不小的权利。
“你懂什么,那就是个傻子,不然做了半年的官,会捞的早就富得流油。你看他家里就一个吃不了多少好东西的奶奶,还能穷成这样,能是个懂钻营的嘛。现在你跟他清清白白的,要真和他在一起了,以后有你苦头吃。”
王氏嗤之以鼻,显得对张纵的未来很不看好,她压低声音,“以前也就罢了,娘可是刚刚得了确切消息,这张纵胆大包天。就前两日,他竟得罪了大长公主!”
她晃了晃圆圆的脑袋:“男人光有一张脸不错有什么用,性格不行也没法过日子。搞不好过几天,他家就要倒大霉。你以为这官夫人这么好做哦,万一他被砍了头,你还想去做寡妇啊。听娘的,过几天你表哥过来,去见见他。”
王秀英听到张纵得罪了大长公主,脸从桃红变成煞白,她脑袋里的弦断了一根,当即就跑到隔壁院子里去。
“张大哥,你是真的得罪了大长公主吗?”
那清瘦得厉害的年轻男人看她一眼,又收回视线,熟练的换着煤炉子里的炭火:“张某的事情同王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王秀英眼睛红了,张老太太在孙子手背上轻拍了一下:“说什么呢,对人家这么凶。”
老人家讲究和气生财,不愿意和邻里间发生什么龃龉。
听祖母咳嗽两声,张纵薄薄的嘴唇动了动,总算舍得多说了两句:“有劳王姑娘挂心,我前两日依律杀了大长公主纵马行凶的下人,算是得罪了这位公主吧。你以后无事就不要过来了,免得牵连了你。”
年轻女郎定定的看着他,没有看出他眼中对自己有半点情谊,当即抹了一把眼泪,扭头跑了。
她是真的喜欢那个清瘦如竹,和自己见过的其他男人都不一样的张纵。
但她也知道,权贵她们根本得罪不起,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愿意为了自己的爱情付出生命,可是她的家中还有父母亲,以及六个兄弟,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牵连了家人。
更何况妾有情,郎无意。张纵根本就不喜欢她,那她还眼巴巴的贴上去做什么。
“赶走”了隔壁情窦初开的王姑娘,张纵又挨了一下自己祖母的打。
张老太太嗔怪他:“你这孩子,秀英那姑娘挺好的。你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你成亲。”
张纵拆了手里的药包,自己点了炉子,用蒲扇小幅度的送着风,浓烟让青年清俊冷肃的脸添了两分柔和:“我性子直,脾气又坏,容易得罪人,家里还欠着债,就不耽搁人姑娘家了。”
他把老太太往里头推了推:“您回去歇着,我今日休沐,这药我来熬就好。”
张纵没说的是,他的确是对那位秀英姑娘无意。只是这种温柔的好姑娘不同于那些地痞流氓,他也只能冷处理,免得做得太难看。
面目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瞪他一眼:“推什么呀,蕹菜都没择完。”
张纵便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帮着熬药洗菜。
当天夜里,张纵是被烟雾呛醒的。
因为自身职业的缘故,张纵的睡眠一直很浅,夜里稍微有些动静,他就清醒了。
一看外头,火光漫天,院子里堆放着的木柴不知道为何突然起了火。
张纵第一时间冲出去用水桶朝缸里打水,试图去扑灭起来的火苗,然后他就发现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砸破了。
他又冲到院子中间,飞速的从水井里吊水。
结果外头的院墙上蹿出几个暗影,不仅朝着他扔了木头和瓦片,还朝着他的院内的火倒起油来。
火势一下子膨胀了数倍,张纵躲避开来投掷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大。
这些人铁了心想要他的命!
想想自己今日得罪的人,就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张纵对自己当初按照律法秉公处置并不后悔,只恨这些天潢贵胄不把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当人看。
对了,祖母,财物什么都可以不管,他得把祖母救出来。
张纵看着火舌舔上木制的房屋,顾不得和那些贼人打斗,小心避开被大火烧得落下来的横梁,把衣物沾了水罩在头上,一个劲地往屋子里冲。
他冲进去的时候,张氏已经被烟火熏昏了,张纵慌忙去探她老人家的鼻息,虽然轻微,可尚有余息,脉搏也在跳动。
这种情况,必须要远离此处,避免她吸入更多烟雾。
张纵解开老妇人的衣领,带着她冲了出去。
在张纵去解救自己祖母的时候,外头又起了打斗声。
因为这个不过一进的小院子,竟突然窜出来另外一拨人。
前头的人刚准备撤走,就被这呼啦一群天降奇兵给惊着了。
先来的那批看了看着这一群身段十分魁梧的黑衣人,忍不住出声问:“你们哪儿来的?”
这对付区区一个寒门小官,用得着这么多人出动么。
后面的黑衣人却根本不理会他们,直接就掏了兵器:“兄弟们上家伙,记得留活口!”
一些人缠住那几个放火犯,另外几个匆匆忙忙的救火。
得亏张纵租的这个小院子里有井,院墙又是石头砌的,烧得没有那么快,这些人轮番打水,飞快扑灭了火势。
等被烟熏的灰头土脸的张纵背着自己的老祖母出了房门,看到的就是六七个被麻绳捆成的粽子,他们身边站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一个个手持利刃,特制的兵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这些兵刃出自官家,但显然和要谋害他的人不是同一批。
他们的目的应该还是截然相反,因为前者放的火已经被这些后来者扑灭了。只是可惜这个小院子能烧的东西也烧了一小半,场面十分惨淡。
后来者擦了擦脸上被黑烟熏出来的脏污:“张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为首的这个黑衣人有一把略显沙哑的嗓音,不过张纵从对方的身形和眼睛可以判断这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这显然都是练家子,杀伤力非比寻常。张纵没有多做挣扎,只道:“我可以同你们走,但是我的祖母还需要看大夫。”
他话音刚落,被他背在背后的老妇人咳嗽了起来,这一路的颠簸,加上到外头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她短暂的醒了,不过很快因为难受再度晕了过去。
说话的还是那个负责在这个奇兵小队做主发令的年轻人:“张老夫人应该无大碍,你跟我们走,有最好的大夫给你祖母看病。”
张纵稳稳当当的背着自己的祖母,跟着这些人上了马车。
这群人一共架了三辆那马车过来,一辆塞进先前纵火的嫌犯。
三车分为了两个队伍,单独一车留给了黑衣人的首领,以及张纵祖孙两人。
“老大,我们先行了。”
张纵把祖母平放在车厢内,车帘子卷起来,让夜间冷风能吹进来。
他看捆着纵火犯的马车朝另外一个方向行驶,多问了一句:“可是要毁尸灭迹?”
这瞧这不像是去京郊的乱葬岗走的路,反倒像是往城中心走。
“敢在京都放火,谋害朝廷命官,这些胆大包天的贼人,自然应该交给大理寺处理。”
为首的年轻人摘下了脸上的面罩:“张大人,如今可安了心?”
张纵为廷尉平,曾见过这张年轻的脸,他是天子提拔的近卫林子期,也是亲自带着羽林骑去抄了张家的人。
被抄张家指的是长安的世家张家,同他这个来自乡野小地方,出身寒门的人没多大干系。
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自是为宗室皇家看诊的太医,今日要见他的那位身份已经非常明显了。
张纵一颗心落了下来:“有劳诸位大人。”
负责通报消息的人纵马先行,如今城中已经宵禁,马儿跑得再快,倒也不担心冲撞了路人。
约莫一刻钟之后,张纵被引入了京郊的一处温泉山庄。
他同林子期一道,小心将昏迷的张老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平放在软榻之上。
被急诏而来的太医等了有一会,见状主动迎了上来。
“鄙人姓孙,如今在太医院就职,这位便是张老夫人罢。”
张纵下了马车:“是,您且看看祖母她现在的情况。”
太医诊过脉以后,也不嫌弃地方简陋,亮出金闪闪的细针,当即为老太太施针。
“老夫人无大碍,只是吸进些烟尘,又受到惊吓。我为她开一些清肺平喘的药,用清水煎服,早晚各一次,喝上三四日足以。”
张纵真心实意谢过了孙太医。
后者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莫谢我,我不过终人所托,行医者该行之事,要谢便谢隔壁那位大人,他等候多时了。”
张纵给祖母搭上薄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隔壁厢房的门。
屋子里燃着安神的熏香,还立了一扇做工精巧的屏风。
屏风上绣的是狩猎图,一只无比威严的猎隼从高空俯冲而下,锋利的爪牙冲向了地面的猎物。
看着这一副栩栩如生的绣作,张纵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同这屏风后面的人,是否就像是这屏风上的猎物和狩猎的鹰隼呢。
但他很快就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了,因为屏风之后的人走了出来。
朝廷官员见天子,只需俯首鞠躬便可,但张纵对眼前人行了跪拜叩首大礼:“微臣张纵拜见陛下,谢陛下今日救臣与祖母。”
这是张纵作为被救之人,对自己的恩公磕头。无论天子是何用意,他从大长公主的鹰犬手中救下他和祖母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羽林骑没有及时赶到,今夜之后,在东角巷的小院子里,怕是除了断壁残垣,就是两具被烧成炭的枯骨。
乔青背着手,打量着眼前这个敢于同大长公主叫板,又险些被害死的年轻官员。
“朕听说,前两日大长公主的爱奴在闹市惊了马,你便将他打杀了。”
“那人触犯了大齐律法,齐律第十卷第三条不可在闹市纵马,不可伤害无辜。”
乔青定定看他,进一步逼问道:“你可知那是大长公主爱奴,他死了,没人能代替他讨大长公主的欢心,你杀了他,便是开罪了大长公主。”
那个人其实是大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一个很讨她喜欢的面首,为了那个男人,她甚至还赶走了好几个面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