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城数一数二的人家——李家嫁女,可以说是十里红妆也嫌简陋。
单说李之韵的嫁衣,那乃是江南说得上名字的绣坊抽调出拔尖的,三十多个绣娘赶制而成,各样针法,百种丝线,绣的这一件霞光璀璨的嫁衣。
喜娘是土生土长的蓟州人,行伍人家又大多不太讲究,哪里见过这个呢?
上上下下地打量,嘬着牙花子打趣道:“您家几十年前嫁到武家去的姑奶奶,已是让我开了一回眼了,如今大小姐比起姑姑来更是不可同日而语!阿弥陀佛,就只看这嫁衣,大小姐这辈子只是享福的命了!”
这吉祥话谁不爱听呢?别说李之韵了,就连一直吊着个脸儿的武善,因她提到了李夫人,面色也颇和缓了几分。
她立在那儿,跟个黑面门神一样吓得众人大气儿不敢喘,如今露出个笑模样,友儿头一个松一口气,上前同她搭话。
另一头,迎亲的姑爷儿也上了门。
婆家要赢,娘家要挡,只是···毕解元学问扎实,别说李家的这几个半吊子了,就连武兴也被当个个儿用,可见有多无力,最后兄弟几人齐齐上阵,还是没能抵挡住多久,他们又偏偏都自持君子,不肯比武的欺负妹婿。那自然,说是长驱直入有些夸张,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眼看胜利在望,一转眼,还有女眷这一关要过······
料着妹妹们娇怯,今日场面又哄乱,武善恐怕吓着了她们,便没准她们出去,独个儿立在了李之韵闺房的院落门前。
今儿是喜日子,她也难得穿了鲜艳颜色,又不能强了新娘子的风头,便花了些巧心思——也未必要大红大绿,武善身着藤黄色斜襟袄,缬草紫马面裙上绣的是蝶戏牡丹,同色同花样的云肩更增华美,朝云髻颤颤巍巍,赤金的三两件首饰只做点睛,没带发冠对武善来说就算隆而重之了。
风动裙动飘带动,唯独她的神情谈谈然不动声色······
本朝女子偏爱华贵繁杂的耳饰,还有促狭的文人,讽之为“两耳佩灯大如斗”,武善所佩,正是一对儿繁复的赤金花丝红宝楼阁耳环。
但非得如此不可,非得是这样的盛装才堪配她,小了不行,小了压不住。
与妩媚华贵的耳饰不同,她眉眼堪比寒霜,往过轻飘飘扫了一眼,迎亲的众傧相顿时心头一凛——有如数九寒天饮了一盏寒津津的梅儿水,一路势如破竹的劲头消散了不少不说,一个个还都扭捏起来。好几个脸带薄红,都忽然间觉着自己才刚似乎太不知收敛,有些坏了文人风范。
毕允平本是青隽温和的长相,而今一身华贵喜服,站在头里,倒也与平日大有几分不同。他知道妻子并没有亲生的姐妹,再观眼前人通身的气派,便知这应该就是李之韵那位贵为县主的表姐了。
虽说是迎亲无大小,但这点子礼数也不可废,毕允平忙施礼,口称“县主”。
众傧相这才知道眼前是何人,顿时,哪点子刚刚升起来的惊艳倾慕尽去——蓟城的长舌妇不少,武善刻薄狠毒的名声传扬在外,在场绝大多数人那也都是有所耳闻,心知肚明的。
武善压根儿也没注意到,应该说,是好是歹她通通不在意,只是“履行职责”,盯着毕允平道:“听闻毕解元博晓古今——这古往圣贤文章,想必我几个表兄弟都考问过了,我便只得卖弄卖弄今人时文了,解元郎多多指教了。”
毕允平忙称不敢,请县主赐教。
难为人嘛,自然是怎么刁钻都不为过,辩别的没甚么意思,武善出的题,乃是“持而难,释而艰”一句。
——正是毕允平高中解元时所作文章的题目。
试题乃是《道德经》中的“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这句话的寓意表明在后一句,“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像李之芃这样对老庄比较生疏的,直接就跑题了,自然是中举无望了,本来长公主为他相中了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陶家的女儿,想着这回也能跟毕家似的,凑一个双喜临门,这下也只能延后了,虽说陶家不介意,但架不住长公主她凡事都要尽善尽美,好在陶小姐年方十四,倒也等得······
扯远了,说会文章,此题毕允平破题为:长久的持有固然很难,但在恰当的时候放手又何尝简单?即,持而难,释而艰。
——若是放手得太早,则堪称愚蠢,若是太迟,则又可能会反受其害;何况,人皆有私,大丈夫生来,若真无欲无求,也大抵会一事无成,既有私心,放弃又谈何容易呢?
其实他的这个立意挺险的,好在考官也恰不是个古板迂腐之人,对他很是欣赏,这才高中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