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哀十分惊奇地打量了温婪一会儿,主要是真的觉得稀奇,因为温婪平时骄悍异常,很不好惹,这会儿哭得如此没顾忌,和平日里截然不同,居然很有几分可怜,导致他不由就多看了好几眼。
将脸埋在何太哀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温婪断断续续道:“师尊,你走了这些年,我一直过得不开心。”
何太哀想着自己的事情要慢慢来,需得循序渐进,太突兀了搞不好会引起反弹,所以他略一思忖,便也顺着温婪的话头问温声道:“当掌门不开心吗?”
温婪:“不开心。我什么都做不好,是我不配做掌门。”
何太哀没想到温婪会说这话。
在他看来,温婪就是很自大的那种,如何会说出自损的话?
无言以对了片刻,何太哀也不知作何回答,所以颇为敷衍地来了一句:“怎会呢。”
温婪收手搂紧了何太哀的腰,闷声道:“我也没照顾好他们。”
何太哀:“嗯?”
温婪慢慢道:“师尊走后,我明明发誓过要照顾好幼堂和小怜的,可我却到底是没有做到。我想护着他们,但师弟与我离心,小怜更是不在人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尊,你一定是想要告诉我答案,所以才来看我的,是不是?”
何太哀默了一默,半晌,道:“虞……我是说,你师弟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他。”
温婪不答。
何太哀抬手屈指叩了叩温婪的肩膀,但温婪仍旧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何太哀便转了话题,他轻轻一挑眉,神色一敛因为别有用心于是显得煞是温柔:“你说的不错,我这回来,正是要来告诉你答案。而在告诉你答案之前,需要你做一件事。”
他这话说完,便抬手将刻有“鬼奴契约”印记的手放在温婪眼前,何太哀循循善诱道:“你是有办法能将这些个契约印记给破开的,是吗?”
温婪顺势握住何太哀的手,醉眼朦胧地看了半晌,说:“这个,是不行的。”
何太哀:“怎么不行?”
温婪:“这种驭鬼的契约定下,就没办法消除了。”
何太哀本也不算抱有多少希望,这会儿单指抚过自己手背上的金印,他道:“消不掉便也算了。不过这‘金印’也确实麻烦,你现在就随便下点令咒,至少将剩下的这三条耗尽。”
温婪侧趴在何太哀腿上,醉醺醺的,还很呆:“师尊说的随便是指?”
何太哀低头,他此刻的神情是显得如此莫测而心思难辨,是像一个真正蛊惑人心的鬼怪:“嗯,我说与你听,你只要重复讲一遍就好。”
***
第二日,何太哀拿香火喂完小怜,他单手笼着香炉靠着墙壁,如此发呆发了没一会儿,就看到温掌门怒气冲冲地从地面上冲下来,带着一身的星火。
他知道温婪是为何而来,此时一脸无辜纯良,任由对方一脸暴躁地靠近之后翻转自己的手背朝上。残缺的咒印,由最开始的“巛”变得只剩一半。
金印犹在,温婪脸色一僵,高涨的怒火滞了滞,一时居然说不出话。
何太哀忍住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了?”
昨天晚上的事情,估计温婪也是记忆混乱模糊的,哪怕是记着,大约也就只能记得一星半点。再说了,那么丢脸的行为表现,对当事人来说,若是记错了才松口气吧。
温婪脸色青了又白,好半天才道:“我昨天……”
何太哀手背上金印代表“驭鬼咒印”存在的个数,但现在,这表明了个数为“三”的咒印,实际上真正只剩下一个有效,其余“两道”均是假的,是用温婪房间里那些画符箓的金粉伪装绘制而成。
经他这些天观察,温婪对咒印应该是有感知,但只能感知存在与否,无法感知数量,所以咒令数目才会外显,于是如此就给了他一个钻空子的契机。本来若没有昨晚这一出,按他原本计划,也只能用小怜来给温婪下套了,不过真那样做的话,想必即便解得了咒印,这后续处理也会相当麻烦。
此番若是可以应付过去,倒是可以省不少事。
何太哀镇定道:“你昨天喝醉了。”
温婪:“我当然晓得,我是问你——”
何太哀:“因为你有点吵,所以我翻出来观察了一下。”
温婪:“……”
何太哀:“你当时哭了,又是喊师尊,又说师弟和小怜什么的。后来你哭累就睡着了,倒也没其他什么事。”
温婪:“……”
温婪有些将信将疑,他觉得事情似乎不止如此,不过昨日记忆又确实模糊,他并没能确切地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只隐约记得一些片段,他看到消退的咒印,还有自己搂着某人腰的画面,倒也说不清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还是自己梦境记混了。
温婪咬牙:“你要是敢把这个说出去,你死定了!我绝对让你——”
何太哀接道:“让我知道‘悲哀’这两个字怎么写?”
温婪:“……哼!”
何太哀不是很在意地说道:“我当然不会说,而且,我也没人可以说,不是吗?不过,比起这个,你不觉得——”
他在这里停顿了好长时间,温婪先开了口:“什么?”
何太哀笑了笑:“你不觉得你以后应该离酒远一点?”
温婪恼怒的:“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说完这一句,温掌门就恼恨地去向暗室,何太哀在后头提醒道:“这个时候最好别进去。”
过得片刻后,温婪重新自暗室里出来,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天师府统一服饰的衣摆处都出现了抓咬破损。他面沉如水地厉声质问何太哀:“你对小怜做了什么?!我明明让你照顾好她,结果她现在——”
何太哀道:“她每次吸食完香火之后,心情都不大好,会较暴躁。”
温婪露出要杀人表情:“你胡说什么?!我喂她的时候,从没出现这种差错。她现在把自己抓得都是血——”
何太哀打断他的话:“我明明用黑玉固定住她的,是你把她放下来了?”
温婪恨得劈手就给了何太哀一耳光:“你闭嘴!”
何太哀被打得别开脸去。
他抬手捂住被打的地方。其实如果凝出黑玉在脸上,那绝对能护住自己还让温婪打得手疼,但这样做的后续很麻烦。一想到可能的后果,尤其是温婪如何发疯狂吠的样子,何太哀就觉得头痛。他心想,先忍着吧,至少这样还能让人放松警惕。
温婪拽住何太哀的衣领,连拖带拽地把人强行扭到密室里,然后一脚将何太哀踹到小怜面前。
地上星星点点的焰火烫得人一个哆嗦,何太哀向后仰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往少女所在位置相反的地方躲开,但显然小怜的动作比他更快。
蝶刃的黑刀直劈而来,何太哀凝出黑玉挡了一下,但并未全挡,而是将刀锋劈斩而下的角度给扭转了一下,于是蝶刃擦伤他的肩膀,留下一道浅浅砍痕。
温婪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何太哀自行实验,发现小怜但凡一时半会儿不见之后再遇着他,就必然是要刺砍他一刀的架势,并且不刺到决不罢休。虽说少女出刀一刻显然为情绪左右,是要将他斩于刀下的意思,但好在动机虽然如此,其本人对这劈砍结果却没那么严格,于是何太哀也不是非得死,而是只要见血便算熬过这一关。
眼下堪堪只是受伤,而前头尝试的那几回,缺个断腿是常见的事,何太哀见少女鬼怪攻击他一回之后,情绪趋近于稳定,但显然还为香火吸食所扰,整个鬼显得暴躁不已,像是小兽翕张着爪子随时都要抓碎人的血肉一般,他忍住痛,凝出黑玉覆住受伤的伤口,然后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乖啊乖啊,听话。”
少女仍然一脸焦躁,苍白纤细的手恶狠狠往地上一捶,登时地面出现了拳印裂痕。
并且,不同于以前,显然这一回,她的注意力是在温婪身上。
香火的吸食,令鬼怪肺腑焦灼疼痛,她本能想要饱饮人血来缓解此种疼痛。小怜含煞带怨地扑向在场的唯一人类温婪,但不幸为银质锁链所阻。室内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只是即便这锁链绷到极致,少女仍无法触碰到温婪,但她还是渴望着血肉的补给,哪怕会受伤,她还是没有理智不管不顾地冲向温婪所在的方向。
锁链深深,将少女勒出血迹来。先前何太哀喂食之时,虽遇到小怜暴躁难耐的样子,但也没见过小怜这个模样。他暗吃了一惊,随后立刻以黑玉温柔地包裹住小怜的身体,然后将人坚定地后拖回去,固定在了墙上。
眼位透红的少女,试图挣扎,但挣扎不过,脸上就显出了一点凄怨之色,合着眼角那一点红,像是要落泪一般。何太哀立刻上前将人摸了摸头:“好了好了,别哭啊,忍忍就过去了。听话,乖女孩。”
“何!太!哀!”
何太哀闻言扭头,就看见双目几欲喷火的温婪冲他怒吼:“你以为你在逗狗吗?!”
何太哀:“……”
***
一人一鬼步出暗道坐于屋内,气氛诡异,温婪一张脸青得宛如一只刚成型的柿子,何太哀原先还没觉得不对,但刚才被温婪吼完那一嗓子,也觉得有点不大对。
相对无言许久,温婪忍着气开口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喂她的?有按照我跟你说的,好好做吗?”
何太哀:“就是按照你说的来的。”
温婪猛的一拍桌子:“若是按我所说的来,又怎有可能将她养成这样!”
何太哀:“确实便是如此,你用鬼奴的契约问一问我,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反正在你的契约之下,你要我说真话,我是说不了假话的。”
温婪又是狠狠一拍桌子:“你以为我刚刚问你的时候,就没动这份力量吗?!”
何太哀心想我跟这家伙没话聊,然后伸手给温婪倒了一杯牛奶,是想温婪喝东西闭嘴。
温婪恶狠狠地猛灌两口牛奶:“我不在的时候,你有背着我做坏事?”
何太哀:“……没。”
温婪:“那你做了什么?”
何太哀感到契约被触动,他如实答道:“也就喂一喂小怜,然后看看你房间里有什么,其他没了。”
温婪将一整杯冷牛奶灌下肚,稍微冷静了点,他冷笑:“哦,那你有什么发现?”
何太哀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说出了真心话:“温婪真是长高心切才能私囤了那么多牛奶在屋子里啊。不过矮子就是矮子,喝再多牛奶也还是瘸了一截的一米六,没救了。”
温婪:“……”
何太哀:“……”
温婪额头青筋暴起:“何!太!哀!”
***
谁心里没个腹诽的时候,非得让人说心底话,听了又不高兴,何太哀觉得自己这次被烧得巨冤。
温婪手捧牛奶,目光冷如刀:“等小怜冷静之后,你给我示范一下,你之前都是怎么给小怜喂食香火的。”
何太哀闭着眼窝在椅子上:“哦。”
温婪又喝了两口牛奶,然后好像要开口说些什么,结果又闭上嘴不谈了。默坐了一会儿,温婪放下牛奶杯,起身去书桌处写东西,他写了一会儿抬头看见何太哀还那般歪坐在椅子上,登时心里来气。
一支笔用力抛过去砸中何太哀,温婪道:“你就知道傻坐在那里浪费时间,不知道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吗?!”
何太哀睁眼,一脸莫名:“有意义……的事情,你是指?”
温婪一拍桌子:“给我死过来!”
何太哀默默走过去。
温婪从抽屉里翻出一本书,劈头盖往何太哀脸上砸去,还好何太哀这回反应够快给接住了。
低头看了看,书册上无名,也不知道是本什么书,但总归不至于菜谱,何太哀翻开第一页,疑惑:“这是?”
温婪冷冷道:“给你修炼用的。”
何太哀一怔,随即心中盘算温婪这是要做什么。
温婪一脸讽笑:“好歹是我的鬼奴,总不能是个什么都不会垃圾。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也许好好修炼,说不准就能奇迹返祖变成个人呢。”
何太哀也不知道温婪说的这话是反讽还是什么的,反正他翻开这本子,是没看懂上面写的什么。虽然他对着温婪这个态度,是完全没这个修炼的兴趣,但对方还在虎视眈眈盯着,他也就装模作样地拿着书在旁边坐下。
温婪见何太哀一副仔细看书的模样,也就不再管何太哀了。他提笔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之前遇到小怜的时候,明明没有鬼气,后来怎么突然有了?”
何太哀:“……我也不知道。”
温婪抬头一瞪:“嗯?”
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何太哀,在契约的迫使下,说出了真相:“因为我吃了人。”
温婪原本还只是凶而已的表情,瞬间阴沉了下去:“吃?什么意思?你吃了谁?”
何太哀一字一字道:“就字面意思的吃,一个天师府弟子,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温婪直接捏断了手中笔,表情非常恐怖:“何太哀,”他说,“我真该杀了你!”
何太哀没说话。
温婪急促地呼吸了两下,然后他厌恶地撇开脸去。若是一般的鬼怪,话到此处就应该死透,但何太哀没有死,也杀不死,温婪忍住那要满溢出来似的恶心。为什么自己要遇到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身边的人,要跟这种东西纠缠不清。
杀又杀不死,不杀又恶心,杀了还觉得脏了自己的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对,为什么会有这种存在?
“你为什么吃人?”
温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后面的这个问题来。根本没有意义,鬼吃人还有什么理由吗?
何太哀缓缓道:“因为感到饿。”
温婪忍无可忍放火将何太哀一把烧成残灰,然后他看着那鬼怪又从肮脏的余烬里重生。
契约的力量,还在驱使着这个鬼怪将未尽的话语说尽:“当时快要死了,可我也不想就这样死去,总觉得如此这般死了让人挺不甘心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剩了想要活下去的愿望,等我回神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成定局,我已经吃了人,那人被我吃得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就剩一滩很薄的血在地上。”
温婪嗤笑:“这样说来,你是要怪鬼怪的本能了,若非冲动驱使,你不会如此?”
何太哀:“我没有这样想。”
温婪:“那你是怎样想?”
“我……”何太哀语声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
温婪冷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