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散犹如泼墨,又似狐狸露了尾,飒爽里带着点儿妖里妖气的媚态。
沈晟钧在后,早见她帷纱飘摇,顺手抽剑欲于风中把白幡似的纱挑回来,却见纪酒月回眸倏忽变了脸色。
“别动!”
纪酒月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帷纱,俯身急勒缰绳调转马身,扯得白马又是一声长嘶,前蹄凌空回转,才勉强站住脚跟。
一只白羽箭破风而来。
沈晟钧挥剑之手未住,剑尖探出先勾住了白纱,顺势剑锋一抹,带着长箭挽了个剑花,借力把箭钉到到了一旁侧崖,转身另一只手则接住了半空中的竹帷。
“铮——”
山南道侧的密林因羽箭而抖落雪花,不时便平了息,就像方才一箭只如风声鹤唳,耳中唯独剩下夹着粗粝如盐花的劲风萧萧,道后了然一空。
“什么人!”
纪酒月寒声冲着林中喊道,一面攥着白玉扇子,右手抬袖挡风——没了竹帷,这诡谲山风把她头发吹乱了。
沈晟钧亦竖着高领挡风,顺便把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负手把纪酒月的帷纱别在背上,慢慢勒马小步踱来踱去,抬头一寸寸看着只像是被风吹动的山林。
山匪?宿仇?亦或是纪酒月的人,未尝不可。
无论有人要杀他或纪酒月,在这里无非容易得像是瓮中捉鳖。
可沈晟钧尚记得山南道,除了坦坦荡荡阳关道,什么道能乖顺地横平竖直,要逃不是没有生路,只是他离开此地已是不知几年有余,山川易容,有些麻烦。
“自然是要杀我们的人。”
沈晟钧淡淡地说。
纪酒月愤愤地眯眼,话未出口,远处一棵树梢异样地一抖动,一片轻微的簌簌沙沙声随之响起,竟如松涛般步步逼近,听声能略辨方寸,她的脸逐渐惨白。
怎么回事?到底有多少人在这里等着?
一声鸟唳击破长空,鹰从那树梢猛飞出来,墨爪白羽,振翅抖落陈雪,腾起一团的雪雾。
是先前那只海东青!
纪酒月轻点了下马蹬,一把玉扇斛旋着削过半空,“唰”地破空冷冽一声,半途抖出来七根银针往各处去,那鹰被吓得翅膀一个趔趄,当即斜飞而去。
“别管那鹰……”
沈晟钧的话断在一半,因为那海东青只像是个唿哨,半山的竹林中羽箭跟着鹰齐发,并不避讳海东青,直直全往半空里腾挪的纪酒月那边去,竹里深处仍是一个人影都不见。
纪酒月的白马已被鹰箭吓住,僵着一步步往后回,沈晟钧想也没想,拍马儿往她落脚的地方去,自己踩着着一侧山崖壁上钉进去的箭格剑挡了前几支白羽,借力翻身御上纪酒月的马。
眼见着纪酒月落在他的马上,硬是让马儿调头斜着冲出了箭雨,回头喊了一句:
“大人随我来!”
纪酒月的玉扇先前叩旋而出,回旋出来的弧线替她挡了箭,却没能挡住沈晟钧的马。
马蹄软下去的一刻,她再次踏了鞍鞯,正被来到的沈晟钧接着圈在身前,顺势伸手截了回来的扇,整个人缩成一团。
沈晟钧的官袍严严实实地罩着她,他伸手递了后背上别着的竹帷,意思是叫她不要露脸,按下身份。
接着策马猛然撞破侧方一方乱垂的烟萝,里面有一条野草废径。
这动作让纪酒月不得不靠在沈晟钧身前,像只没骨头的猫,她把竹帷罩在头上,没有束发,白纱连带头发把冷风都化了,香软地向后拂。
“等到回京,我赔你的马。”
纪酒月压下喘气声,面无表情地说。
野路窄而幽深,树蔓相连遮天,下面根虬相结交错,行马不便,马蹄走起来磕磕绊绊。
“纪大人好客气。”沈晟钧也客客气气,“想来大人的羽林影卫在后,已在追踪方才所伏之人了。”
这话说得直白露骨,纪酒月出宫是为了探他不是为了查案,不论是皇后或她自己所为,她身后必然跟随着一队宫中缇骑,便于调用,也便于监视。
纪酒月没有反驳也没接话,脸红都没有一丝,她身上冰冷,习惯了信马由缰,不是自己御缰路程颠得她浑身难受,只得撑着一口气道:
“你怎么知道这条岔路?吏部有记,沈越青在江陵郡任四年有余,那时你也在这?”
沈晟钧波澜不惊地笑:“纪大人不止不休,怎么查下官查得如此悉心?此刻不该与下官论案情么?”
纪酒月浑身不舒坦,尽量节省字句,冷冷地说:“你自己明白吧。”
沈晟钧说:“跟江陵府山南道无关,是先前临江王勤王所设捷径,纪大人这是阳关道走惯了,什么道都有岔路。”
这话明褒暗讽的意思太重,又太过滴水不漏,沈晟钧说完就意识到了,纪酒月如何都不会是那光明磊落之人,她手上不知是被多少人的血染脏的。
纪酒月已经没力气拌嘴了,她被颠得泛酸,闭着眼只想吐,浑身骨头发软,不觉向后抵。
沈晟钧从后面撑着她,立刻能试出来些许,没再继续打哑谜,而是淡淡地说:
“方才那鹰或许是原先守路人的,不知道是不是收了贿才放鹰跟我们,又或者是死了。放箭的想必是江陵人,若从昭京跟来,不会等我们等到现在。”
他顿了顿,微微低头,不料下巴轻触在了女官的发顶上:
“荆州这次惹了麻烦,纪大人,看来我们还要留上些许,不知道还能否回昭京赶得上新岁。”
纪酒月浑浑噩噩地听完,勉强“嗯”了一声,尾音拖得长,像只娇气的波斯玳瑁猫哼哼唧唧地不满意。
沈晟钧笑了一下,从后面扶正了纪酒月的竹帷,忽地停了马。马背上一轻,纪酒月瞬间睁了眼,被驿站外面的灯笼晃得一花,差点滑下去,被沈晟钧一把扶住抱下来。
“别乱动!”
纪酒月的眼神很凶,可惜藏在帷纱后不能让沈晟钧看见,沈晟钧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不过她的手捏着扇子抵在在沈晟钧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因为那手找到并扣着她的白玉腰牌。
“大人自己藏好了。”
沈晟钧翕动嘴唇很轻很轻地说。
纪酒月看到他风领上的官徽九瓣莲披风扣已经不知所踪,在这人多眼杂的驿馆藏身份是应当,她在衣服下把腰牌攥了回来,对面的手这次大度的很,果真没捉着不放。
结果这下两只手都仔细地揽着她了。
小二搭着汗巾子出门招呼:
“客官要点儿什么,楼里有空房也有热气腾腾的面!”
沈晟钧转了个身,衣衫繁重的纪酒月仍很轻,像拥了团蓬蓬松松的雪,走进灯火通明驿站,他对迎上来的小二温润地笑着说:
“劳烦栓了马,外要两碗羊肉汤面,一碗多添点醋。”
最后一句格外小声,小二一脸了然,把他让了进去。
纪酒月的手掐在沈晟钧胳膊上,手上从扇褶中捏了七根银针,那微痒的触感抵着沈晟钧的风池穴,纪酒月恼怒地居然没看到他皱眉,只见他神情自若。
她恨不得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可惜时地不宜,需得收着声:
纪酒月说:“沈晟钧,你这月俸禄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