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县城之前,他想得好好的,不管是多苦多累的活儿,只要能挣钱他都干,要让孩子们顿顿都能吃饱饭,还要每月给他妈寄点家用,以弥补他不能在母亲身前尽孝,这也是袁冬梅答应过的。
可如今,他连个工作的影子也没见到,吃的用的都是妻女挣的钱,更不要说给他妈寄钱了,以至于张顺诚在看到刘桂芳的那一刻,心里除了高兴以外,还生出几分愧疚的情绪,让他不敢拒绝母亲的要求,只能先顺着她。
但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挣钱,挣钱,还是要挣钱,不然他两头都对不住。
傍晚林震回来的时候,在门口叫了张顺诚一声,两人只是点个头问好的关系,还没私底下交流过,张顺诚心里纳闷儿,但还是跟着他出去了。
“顺诚,我这么叫你可以吧?”林震长得很高,比张顺诚都要高了一点,他还很壮,哪怕穿着厚实的棉袄都挡不住他宽阔的肩膀,整个人晒得很黑,但非常精神,和沉默寡言的张顺诚迥然不同。
“当然可以。”
“那成,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林震咧嘴笑了下,露出一口白牙,“今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叮嘱我帮你问问厂子里有没啥零散活能让你干,没想到还真有。
“砖瓦厂要挖窑烧砖的,又怕吵着附近的人,当时建厂的时候特地建在县城周边,附近就是山,像我这样离得还不算远的,光是走路都要一个小时。
“你从农村来的,肯定很知道那些土路都是啥样的,运砖运瓦的货车开起来尘土乱飞,这眼瞅着开春了,一开始下雨就滴滴答答一两个月不算完,土路成泥路,别说车子不好开,我们走路的也很难,有雨靴的还是穿雨靴,那没雨靴的就得光脚走了,向上反映了几回,厂里总算决定给附近的一段土路铺上石子,是这几天刚做的决定,还没公开呢。
“厂里的人手都用来烧砖烧瓦了,更抽不出空来铺石子路,准备向外招一批短工,按日结算工资,这么一来,起码也得要个把月功夫。我到时候帮你报个名字,等开始干活了,你再和我一块过去。也省了时间。”
张顺诚听得特别认真,当即大喜过望,猛地站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啥?”林震脸上挂着笑,看起来也很为张顺诚高兴,“至于工资,就按照以往招进厂子的短工来算,一天也能挣个五六毛,反正不会少于这个数,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震子,我真是感激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后你们家要是有啥需要我帮忙的,一定不要客气!”张顺诚紧紧握住林震长满茧子的大掌,兴奋地像个孩子,压在他心头一个多月的巨石总算是卸下来了,只要有了工作,他就可以做点什么,不用像现在这样颓废了。
“说啥呢,都是邻里邻居的,还住这么近。你们吧日子过好了,我们看着也高兴啊。”林震瞥了一眼站在门口朝这边打量的刘桂芳一眼,笑着说,“现在你放心了,就好好陪一陪你母亲吧。要不了几天,你就忙得顾不上她了。”
张顺诚如释重负地揽着刘桂芳进家门,把林震告诉他的好消息又跟家里说了一遍,其他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又说:“妈,这两天你就在我这里住着,我带四处逛一逛,等入春了就开始下雨,然后又升温,都不好逛了。”
袁冬梅看着他,没有反驳。
张顺诚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一家子好好吃了顿饭,两夫妻就又借口消食遛弯,出去谈话了。
这回,是张顺诚先张口,袁冬梅只负责听。
“冬梅,我都想好了,你先听听看,要是觉得行,咱们就这样办。”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张顺诚说话的语气都待了笑意,轻松不少,“震子说他们厂最近几天还要招工,他直接把我名字报上去,到时候我就忙得顾不着家了,我再把妈送回白沙村,这些天我就带她四处闲逛。”
“你不是都已经想好了吗?还用问我么。”虽说快七点了,但天色比之前亮堂了一些,袁冬梅脸上的表情不像是生气,但也不是高兴的样儿,看的张顺诚有点惴惴不安。
“那你觉得呢?”
“你一个大男人,还不能做决定吗?只要你有为我们几个人考虑,那你做啥决定,我们都会支持。”袁冬梅淡淡地笑了,“不就几天时间么,我还能忍。”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张顺诚就不再做别的活儿,带着年纪尚小的张小玉,陪在刘桂芳的身边四处闲逛,县城还是比乡下热闹很多,就算东边没得玩耍,西边也总有些乐子,晚上一回家,就有张晓珠从糖厂食堂里打包带回来的两荤一素,再加上熬得粘稠的白米粥,刘桂芳美的都没合上过嘴,就连梦里都在笑。
但第三天,形势就有了变化。
林震通知张顺诚,厂里要开始动工了,让他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次日跟他一块进厂,张顺诚的心里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对刘桂芳说了实话。
“妈,我一会儿就送你回村,用自行车载你去,不用担心路远不好走。”张顺诚陪着小心说。
“你要干活就去干,把我送回去干啥子?你们都走了,老婆子也能留在这里帮你们做点家务活啊,再不济还能带带小玉,这丫头年纪才丁点儿大,总不能一个人就留在家里没人看吧?”走了大半天路的刘桂芳停在路边,慢慢地说。
“小玉很听话,跟隔壁两个小孩玩的正好,不用你留下来照顾她。以后我只要挣钱,每个月都会拿一部分回去给你,就不要下地干农活了,你都快六十了,是该享福的年纪了。”张顺诚还没觉出不对劲,一个劲地说着。
“你是嫌我年纪大了,没用了,在这里会吃你们的,用你们的,碍着你们是不是?”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带我到处玩,就是打的这算盘?”
张顺诚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下来。
刘桂芳脸上忽青忽紫,做了两天儿媳孝顺、子孙恭敬的天伦之梦就这样破碎了,她没忍住,一巴掌摔在张顺诚脸上,不仅把他打蒙了,连路上的走过的行人,也忍不住停下来。
“我咋就这么命苦啊,闺女把我当仇人,骂了一通就跑没影儿了,吃糠咽菜了一辈子,儿子儿媳全拿我当累赘,连块地儿也不给我睡,非要把我赶到街上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刘桂芳当街哭闹起来,就好像先动手的人不是她一样。
张顺诚头皮都要炸了,连忙去拽她,“妈,你快起来,大家都在看啊!”
“看就看,你都能做的,还怕别人看?”刘桂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我就要住在你这了,你不让我住,就是要我睡大街,那我现在就睡了,你也别拉我了!”
她就躺在街上,死活不肯爬起来。
路人不明所以,就对着张顺诚指指点点。
“看啊,就是这不肖子要把他妈赶出去睡大街,他妈才倒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多可怜啊。”
“我儿子要敢这样对我,非得掐死他不可。”
“这阿婆也太惨了,五六十岁的人了,要不是真没地儿住了,也不会当街闹起来了。”
“妈,算我求你了,先回去再说吧。”张顺诚就差没给刘桂芳跪下来了,脸皮火烧火燎,脑袋嗡嗡地响,“不是我要逼死你,是你要逼死我……”
他捂着耳朵,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刘桂芳见他居然跑了,也不装了,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啥看,滚滚滚,没看我儿子都跑了吗?”她推开人群,一路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