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桃夭小心打量着车上下来的两个人。
驸马眼睛上的白绫竟然不见了,脸上通红,鬓发还有些许散乱,长公主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细看之下,脸上写着一股志得意满的气息。
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心道,莫非长公主这是把人给……
抬头对上秦舒窈的视线,又慌忙低下去,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跟着也开始脸红起来。
没想到长公主还有这样的喜好,不过细想起来也是,殿下她什么俊美男子没见过,从前府里养着几十个的时候,大约寻常情形已经引不起她的兴致了,但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门帘一放,那的确是别有意趣。
她不由庆幸,长公主待她还是好的,前头还着意将她支使到另一辆马车上去,这若是要她在旁侍奉,眼睛该往哪里摆呢。
不仅如此,她心里甚至还相当的高兴。她就说嘛,虽然长公主平日里待驸马脾气不好,有时候显得驸马挺可怜的,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驸马其实是有情意的。
如今这可算是坐实了。
而且,府里的下人私下里都说,长公主遇见驸马后,性情较从前似乎和气了一些,尤其是面对驸马的时候,虽然有时依然凶蛮,但明里暗里迁就驸马也不作假。
他们俩趁早更进一步,也是好事,说不定长公主往后真的可以转了性子,那不论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宫里的各位主子,都能松一口气了。
秦舒窈见这小丫头面带喜色,却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只扭头向顾千山道:“孤回房换一身衣服,等会儿一起吃晚饭吧。”
顾千山脸上红意未消,声音倒还平静,如常应了一声,便各自离去。
一路回到屋里,秦舒窈一屁股坐到床上,就道:“好热,桃夭去泡一壶茶来。”
桃夭赶紧答应着去烧热水,秦舒窈倚在床头,只觉得这初夏的天气里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着实有些冒汗,一边用轻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一边想,要是在她自己的世界此刻已经喝上冰可乐了,在这儿大热天里还得喝热茶,造孽啊。
刚悠闲了没一会儿,桃夭提着壶进来了,只是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方才的喜色荡然无存,反而透着为难,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看着她动作略微迟疑,往茶壶里添茶倒水,秦舒窈忍不住问:“怎么了?”
“啊?没事,也没什么大事。”桃夭笑容有些僵硬,手一抖,茶叶都快洒到壶外面去了。
秦舒窈心情正好,也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值得她转眼之间怕成这样,就道:“有事就说。”
“长公主……”
“吞吞吐吐的可不招人待见啊。”
桃夭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低声道:“刚才奴婢出去要热水,遇见管事,说是宫里报信儿的人来过了,说……说皇后生了,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哦。”秦舒窈点了点头,缓缓应了一声,“这是好事啊。”
桃夭远远地站在桌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神情有些难言。
秦舒窈怔了一下,才从桃夭的眼神里,渐渐明白过来她在想些什么,恍然有些愣神。
她前段日子,那样费尽心力地想要害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桃夭大约是以为,她对这件事执念极深,对皇家恨之入骨,所以如今听说皇后生产,母子平安,支支吾吾地不敢告诉她,以免触了她的心情,惹她发怒。
是啊,她前阵子那样处心积虑,两次谋划下手,还打算嫁祸淑妃,看起来的确是恨极了的样子吧。
但是,她没法告诉桃夭,实情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是真的愿意做一个恶人,她不恨皇家,更不恨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甚至此刻她听闻那个孩子平安降生了,心底里竟然有一点……解脱。
然而见她神情变化,桃夭的心里却想岔了,眉毛一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面前,神情凄楚。
“长公主不要动气,奴婢知道长公主心里不舒畅。”她情真意切,“咱们这次没能成功,往后还有别的机会。”
秦舒窈低头看着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机会?覆灭大梁朝的机会吗?这小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桃夭却咬了咬下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不论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都会陪在长公主身边,替您去做您想要做的事,只要……只要长公主能开心。”
“……”
这小丫头,竟然对原身忠心耿耿到这个地步吗?
哪怕自己要做的,是国破家亡,所有人都落不到好下场的事,她也愿意跟随到底?
真是的,年纪轻轻,能不能明辨一点是非。
秦舒窈心里大摇其头,眼眶却忽然有一点湿润。
开心吗?不,做这样的事,她没有一刻是开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自己究竟有什么时候是真正开心的呢?不是借着长公主的身份,去各处耀武扬威的时候,也不是锦衣玉食沉湎富贵乡,四周下人百依百顺尽心侍奉的时候,而是……
是刚才在马车上,亲顾千山的时候。
好像只有这时候,她才能短暂地忘记要回家,忘记要去兴风作浪,推翻这个王朝,而是只想逗一逗眼前人,然后借着施以惩戒的名义,轻轻地吻下去。
他的嘴唇好软,有淡淡的清香,亲起来好舒服。
会让她一瞬间恍惚,如果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做能让自己开心的事,该多好。
“长公主,您别这样……”
桃夭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被皇后平安生子一事打击得厉害了,膝行上前几步,轻轻扯了一扯她的裙摆,眼泪汪汪。
“虽然小皇子生下来了,今天早上您去找陆将军,也没成功,但您千万不能自个儿先难过,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长公主想做什么,奴婢一定眼睛都不眨一下,按您的吩咐去做。”
秦舒窈哭笑不得,这小丫头的忠心倒是让人感动。
只是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法子呢?”她颓然往床头一坐,“好像孤愿意成天折腾似的。”
没想到这一坐,枕头底下却突然掉出一件东西来,落在地上。
她和桃夭同时愣了愣,才看清,那是一只绒布制成的猫咪布偶,不过巴掌大小,甚至看起来有点可爱,但是她们都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桃夭神色惴惴,不敢伸手去碰,偷眼打量着她。
秦舒窈弯下腰去,轻轻把那东西捡起来,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了几下,桃夭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长公主……”她带着颤音,“您,您真的舍得呀?”
“什么?”秦舒窈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望着她。
桃夭脸色为难,小心翼翼,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嗫嚅出声:“您真的要牺牲驸马呀?”
“……”
秦舒窈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误会了。
她前脚刚一脸颓唐,说还有什么法子,这会儿就把巫蛊拿在手里把玩,确实看起来就像要走歪门邪道,怪力乱神的。
她握着手中布偶,心里五味杂陈。
的确,假如按照巫女所说,借助巫蛊之术,心想事成,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甚至不用她操心布局,只要轻轻松松说出心愿即可。
只不过,代价是顾千山会替她承受反噬。
巫女说过,所求越多,受到的反噬就越重,轻则病弱,重则身死,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她舍得吗?
秦舒窈在心里想了想顾千山的样子,猛然心悸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布偶。
诚然,她做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有点后悔的,如果当初不被愧疚心理支配,不多管闲事,任凭顾千山与她擦肩而过,消失在人海里,此生都不见第二回,那她大约还是能够狠下心来,求助于巫蛊,而任由他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悄悄死掉的。
看不见,不相识,就不会有太多的负疚。
她也可以像先前试图谋害皇后,逼迫淑妃的时候一样,说服自己,这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一个游戏一本书一样,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是,她偏偏多事,不但把顾千山圈在了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给了他驸马的名分,那许多事情,就难免不一样了。
假如一个人,担着你夫君的名分,永远温和好脾气,说什么都答应,从不懂得生气,即使明摆着是被欺负了,也不会觉得委屈,你有意冷落他的时候,他就远远地自己待着,你愿意理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还有一点可爱。
他看不见,觉得自己眼盲的样子很丑,但是敢在你面前摘下缚目的白绫,敢被你牵着大步往前走,而没有半点犹豫。
你抱过他,也亲过他……
秦舒窈抬手捂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说自己喜欢顾千山。但这样要是也舍得,那属实是没有心了。
不过,她却没有办法对桃夭说这样的话,不然桃夭可能会惊诧地发现,自己伺候了二十年的主子突然变了一个人,她这个恶人长公主的人设也岌岌可危了。
幸好,她这段日子以来,冷言冷语都快养成习惯了。
于是只听她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将那巫蛊布偶随手往袖子里一丢,“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孤舍不得的。”
桃夭瘪了瘪嘴,只觉得一阵心酸。
这些年来,长公主虽然脾气专横,恶事没有少做,但她总觉得,长公主对他们这些近身的人,还是有厚待几分的。就好像她,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很能干,最大的长处就是听话,动不动就下跪求饶,但长公主从未真的把她怎么样过。
却没有想到,长公主片刻前还在车上和驸马亲近,此刻竟然就能说出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这样的话来。
她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唯独对驸马这样狠心,连她都忍不住替驸马觉得有些委屈了。
秦舒窈看着这小丫头肉眼可见地难受,像是要哭了的模样,也不太清楚她的思绪在哪个点上。
只叹了口气吩咐:“让厨房把菜端上来吧,去请驸马一起吃晚饭。”
桃夭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去了。
晚饭摆在偏厅里,推开门外面就是院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傍晚的光线里格外宁静好看。
菜是家常小菜,在这样渐热起来的天气里倒还能让人有几分胃口。
顾千山出现在门口,停下脚步,似乎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道:“长公主来了?”
秦舒窈淡淡应了一声:“嗯。”
于是顾千山慢慢走到桌边,预备坐下。
他仿佛是听着她应答的声音,分辨了方向,不偏不倚,走到她的对面,然而伸出手探了探,却没有摸到椅子。
然后就听见秦舒窈再度开口:“坐在孤旁边。”
他倒还是一贯的从容,面对这个要求,既不惊讶,也不羞赧,脸上没有半分不自然,就好像下午在马车里的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依言走到她身旁,缓缓坐下。
反倒是秦舒窈更不自在一些,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更多的话可以说。
他们成亲这两月以来,别院而居,一起吃饭的次数统共也没有几回,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有意避开他,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再给她算稀奇古怪的卦,不会再阻拦她去进行她的计划。
此刻忽然像寻常夫妻一样同桌吃饭,竟然有点不习惯。
一旁有侍女上前伺候,布菜添汤,二人安静地各自吃饭,不过片刻,秦舒窈实在有点忍不下去,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快憋死了。
“这是什么?”她用勺子舀起汤碗中某种半月状的白色东西,“仿佛没有见过。”
侍女还未答话,顾千山却大约是听见了瓷勺磕碰的轻响,先开了口:“长公主说的,是汤里白色的,有些像腰果仁的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的?”秦舒窈奇道。
身旁人微微一笑:“这东西是江南物产,我猜想长公主是不一定见过的。”
秦舒窈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你到过江南吗?”她问。
“我从前在道门修行,九明山青云观,正是在江南的。”顾千山唇边带着笑,“那时候我年纪还不大,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几个师兄一起去山间的湖里采菱角,在湖边就地剥了吃,有时候也带回道观里孝敬师父师叔。山下的集市里也有人卖的,多得很。”
哦,对,他是在那里修道的,那座道观的名声仿佛还相当的响,初见之时桃夭就向她提过,这也是他在帝京这样受人追捧,被誉为神算的原因。
只是她那时对他并不上心,转眼就忘了,从没想过多分几分心思去留意他的过往。
她对他,好像一直也没上过心。
秦舒窈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有些感慨。
她见到顾千山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清逸出尘,活脱脱世外高人的模样,日常一言一行也都稳妥沉静,她有时候还在心里腹诽,这怕是修道修傻了,但她倒没有想过,他从前是个什么模样。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甚至有些顽皮的少年时光,讲起来的时候,唇边也会挂着笑。
而顾千山似乎忆起从前,谈兴很浓,饶有兴致地对她说:“这个时候吃到的,应该是水红菱,颜色就像胭脂一样好看,剥出来的菱角也是脆嫩的,生吃也很清甜。若是到了八九月,再上来的就是老菱角了,用来煮汤或是磨成菱粉做点心倒很是软糯。”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秦舒窈听在耳朵里,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她心想自己从前倒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印象里妈妈或者外婆总是煮过的,但总也想不起来去吃,没想到从顾千山的口中说出来,就像带着江南的水汽一样,很引人入胜。
只是她听着听着,忽然觉出是哪里不对了。
“你……难道从前是看得见的吗?”她脸上写满诧异,斟酌着问。
她前些时候,派手下的人去查顾千山,记得很清楚,他们说,他十五岁那年拜入师门的时候,就是双眼全盲的,只是再往前的事就查不到了,或许是流落街头的小瞎子也没一定。
但是,假如是生来眼盲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水红菱是胭脂的颜色,先前听她问的时候,也不可能立时猜到,她说的是汤里白色的,像腰果仁一样的东西。
那他分明,是后天才致盲的。
那会是什么原因?
顾千山被问到这样的话题,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虞,甚至连停顿也没有,好像她问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
“是,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微微带笑,“是在我入青云观之前。”
“你……”
秦舒窈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顾千山的眼睛好看,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想,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瞎了,多可惜。
因为他在她面前不蒙白绫,她仔细瞧过,他的眼睛完好得很,没有半点伤痕,除了眼神终究与别人不一样,空洞黯淡一些,其余几乎与常人无异。
她一直在心里隐隐好奇,他究竟是怎么盲的,是不是全无医治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