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忠如今也是毫无章法,到底他就是个奴才,真个儿和主子太太顶头儿闹上了,老爷那里便是心里头明白,怕是也要将他一顿好打。无可奈何瞅了宋胭脂一眼,赖忠摇摇头,叹了口气,便又转过了脸,不忍心再看这位可怜的四奶奶。
宋胭脂明白赖忠是尽力了,趴在春凳上,对着他灿然一笑。她是不怕的,不过就是顿板子,总是逃不过去的,早一日晚一日的,且随意吧!
郝氏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笑,直恨得咬牙切齿扒心挠肝,一味的厉声喝道:“给我打这个恶妇,给我狠狠的打!”
“太太,太太手下留情。”却是岳氏跌跌撞撞从外头奔了进来。她原是才知道了消息,晓得这回是要不好,匆忙梳洗后带了个小丫头就往五福堂疾奔而来。幸而赶上,忙就上前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情。
“她原是年幼不懂事,若是冲撞了太太,太太大人大量,且饶了她这一遭。或是加以教导,或是责令她禁足秋爽斋吃斋念佛收敛气性,何苦动辄打骂,累着太太,也是家宅不宁呀!”
“放肆!”郝氏正在气头,哪听得下这等言语,当下恼道:“你这妇人如今和这贱人走的近,也被她带坏了去,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也敢来教训起我来!我是哪个,是你们婆母,我做什么,轮得到你们来说三道四!还不速速退下!”
岳氏进门将近七年,再不曾被郝氏如此呵斥责备过,她又是个不经吓的,当时就面白如纸魂飞魄散,也不敢再多言语,被小丫头扶着,就哆哆嗦嗦着出了大门去。
因着岳氏这么一闹,郝氏心里愈发的恨足了宋胭脂,将视线冰冰冷冷环视一周,才凉凉道:“给我打,再有求情的,跟着一块儿挨打!”却是气狠了去,这声音倒好似地狱十八层里头冒出来的一般。
宋胭脂是见惯了郝氏在老爷跟前低眉顺眼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如今一瞧,才晓得这才是当家太太的威风了。心说此回她怕是要难得好了,就把双眼一闭,是死是活,且听天命吧!
“这么一大早的,母亲这又是闹得哪般?”正是这时候,周武赶了来,唇角含诮,眼梢带讥,话一出口,便把那郝氏气得要死。
说起周武,倒是和宋胭脂一般模样的幼年光景。娘不爱,又偏心,真真是戳人心的刀子,又尖又利,剜人心肝。
然则两人又长成了不一样的模样。
宋胭脂是愈发沉默苦干,只想自家的乖巧懂事,能讨得娘亲的欢喜。偏到了周武这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自我放逐,频频惹是非,想要吸引了母亲的眼光。
只可惜事与愿违,两人无论如何,最终都不曾得到了自己最心心念念的,来自于母亲给予的关爱。于是,两人又愈发往两个极端走去。宋胭脂最终成了街坊邻居都晓得的好孩子,周武却是八宝镇里头最是出名的浪荡败家子。
郝氏极少瞧见周武这个模样,然则也是见过的。
旧年里,她是亲手教训过这不成器的坏东西的。那时候他才四五岁的年纪,攀扯花木,把她最心爱的,老爷亲手为她栽种的富贵竹给弄死了。
当时老爷才纳了骚狐狸春姨娘,视若珍宝,十分宠爱。她没来由,就把气儿撒在了这个她自来不喜欢的小儿子身上。
一根棍子打断成了两截儿,他下身满是鲜血,趴在春凳上气虚奄奄,却又瞪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珠子,一瞬不瞬把她望着,面色雪白,却又安静的吓人,哆嗦着嗓子,问她:“母亲,我是你亲生的吗?”
也是那一回后,无论这孩子如何闹腾,她都再不曾管教过一回,说过他半句。
当下,郝氏看着那孩子如今长高了身子,面容也变得英俊成熟,然而脸上的那种表情,却是十几年如一日,慢慢在郝氏的脑中重叠在一处,严丝合缝,毫无纰漏。
她心里一颤,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跌坐在了那冰凉冷硬的太师椅上。
周武余光里瞧见了春凳上安静伏着的宋氏,她趴在春凳上,没了往日的张牙舞爪,竟是分外的楚楚纤弱。恍如春日里不经风霜的柔弱嫩枝,经不得一丝一毫的风吹雨打。那般的柔弱可怜,就好像四五岁时候的他一样。
鼻尖蓦然就是一酸,周武强行憋回了眼泪,他的视线转回到他母亲的身上。慢慢的,周武眯起了眼睛。他母亲的脸上,不知何故竟是带了些惶恐不安,然而那副惊诧愤怒的表情,却又和那一日一般模样。
他折断了她的富贵竹,她便用棍子,打烂了他的屁股。
周武心中由不得阵阵的抽疼,很多时候,他都会觉得他并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或是父亲外头生养的抱了回来,才惹得她如此的厌恶。
不然同样都是她生的,大哥二哥却是她的珍宝,他是小儿子,反而成了一根草芥。不过一盆富贵竹罢了,他见过哥哥们打碎了更值钱的,却只有他,被打烂了屁股,躺在床上一直发热,差点就断送了他的一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