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皱了皱眉,表情难得有几分严肃:“十几年前我就说过,那是个情种,你完了,要被自己养大的狼崽子吃了。”
壬清弦愣了半晌,眨眨眼皮:“小六还小,从未出过山林,他哪里知道红尘纷繁里的乐趣?”
“小六不小了。”清清朗朗不卑不亢的一句话忽的从背后传来,两个抵在一起的人皆是一惊,小六背着弓箭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急着跑回来,此时额头亮晶晶一层薄汗,眼睛一眨不眨,又道,“清吟不要红尘纷繁,只想要师尊一人。”
七情顿时挺起腰杆,指着已经长身玉立的少年啧啧有声:“看我给你带出的好徒弟,有气魄!”
壬清弦打量着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有自己经手的小徒弟,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伸手一拉七情抬得高高的手臂,字字铿锵落地有声:“我们只是师徒。”
壬清弦在书室石桌边给分装好了的酒坛写酒贴,横平竖直一刀一刀将红纸裁开,七情目光深沉的盯着他看,手里还在研着墨锭子。
壬清弦将笔蘸饱了墨,抬头问:“绝世佳酿叫什么?”
七情微微勾唇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相思醉。”
壬清弦挑挑眉,低头落下一笔,道:“这么腻味的名字,不是你的风格。”
七情散人笑嘻嘻,将墨锭子往青石砚台上一放,拢拢袖口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打算的?”
对面人稍抬了抬眼,腕下生风,再连几笔:“不知。”
“啧啧,知道什么叫情种么,灵尊大人?”
壬清弦手腕微微一抖,“醉”字最后一笔滑出了那小小的四四方方一张红纸,挑起眉梢瞪他一眼:“我第一天认识你吗?你口中的情种无一不是风流浪子。”
七情低低笑了一声,又往前凑了凑,手指够着那一个写坏了的酒贴点了点:“阿尘,想不想见识,浪子痴情的模样?”
壬清弦重新换一张红纸,提笔工工整整将三个字写完,从始至终稳健流畅,抬头咧咧嘴角,笑得十分敷衍:“喜闻乐见。”
七情嗤他:“你怕什么,小六从小到大里里外外被你看了遍,横竖你都不吃亏,今朝有酒今朝醉啊,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丹道术法天长日久?”
“我不饮酒。”壬清弦低着头只顾写字,笔走龙蛇一张一张飞快挪到七情眼皮子底下。
“要跟丹道术法天长日久的是你这个不老不死的清修仙宗才对。”壬清弦将最后一张勾上最后一笔,拍在七情胸口。
傍晚小六背着弓满载而归,山鸡野兔,还有两条被箭戳了两个血窟窿的肥美鲤子。
七情挽着袖口俨然一个看家炊夫,将那两条横着开过洞的鱼竖着再开个洞,洗干净拿棍子穿了架在火上烤,一边戳戳正在侍弄烫了毛的野鸡的壬清弦:“咱宝贝徒弟是不是从来没下山打过野?”
壬清弦抬头看了看正在小院角落摁着那只拖着断腿红了眼的兔子不敢动弹的小六,思索了一瞬:“合欢那丫头不舍得让他出去。”
“啧!”
“小六只是凡修,深山里头留着不少鬼怪灵体,他怎么对付得了。”说完又瞪了一眼七情,“那是我徒弟。”
“那兔子他真要养?”
壬清弦无奈点头:“小六经常从老二口下夺食,就连我从都木那讨过来的剃火狻猊他都拦下来非要养。”
七情散人摇头又赏了个白眼:“那东西不是拿来补丹鼎的吗?都木可真大方!你为了小六连剃火狻猊都去讨,您老脸皮可还好?”
壬清弦摆了两把水淋淋的手,讪讪道:“还好,还好。”
七情又瞅了几眼墙角试图跟兔子摆真心讲道理的小六,回头笑的满脸荡漾:“你可是把他放在心尖上养护的,我还不瞎!”
“是我欠他的。”
小六一个人抱着被他误伤的兔子清理上药好一通折腾,等他带着两手深深浅浅的挠痕回到火堆旁时,山鸡鲤子都闪着油光冒着香气。
亮晶晶的眼珠子盯着那只肥鸡一把撕下一条腿,递到壬清弦面前:“师尊。”
七情又乐了:“就说浪子......”
壬清弦顺手掰下另一个烤的焦黄喷香的鸡腿塞进他嘴里,嗔道:“我只见过风流情圣发情的模样。”
七情散人优雅的捏着鸡腿,撕下一口细嚼慢咽,狭长美目眼角一勾,微微摇首啧啧有声:“这般温良恭俭让的浪子哪里有,来几个我收几个,我在这雾海也不用整日与酒对愁眠了。阿尘你当年抢了我的小徒弟,如今拿什么还?”
壬清弦道:“我若如愿,尘归尘之后,清吟就托付于你。”
“世间唯有四件事能让你提起兴致:弦断变徵鸣,半目弃子生,茶香方未至,浪子痴情时。”
“为何不是酒香未至?”
“你才不配,酒是我的。”
不配,黎千寻咂咂嘴,是不配呀。至于为何不配,仁者见仁吧。
清吟托付于你,你要引他走正途,长生途中与你作伴,时时警醒,万万不能打往生轮的主意。
小六幼时在雾海跟七情散人修行数年,六壬接他回山时曾被一大一小合伙捉弄。
壬清弦手里拎着一根不知从哪棵树上扒下来的荆棘藤哭笑不得。
他指着七情恨恨道:“损友!”
转而点点已经快要及肩高的小六的脑瓜:“逆徒!”
“损友,逆徒......”黎千寻嘴里嘟囔着,一边摇头晃脑冲着那披红镀金的泥像翻眼皮,“老东西,知道我回来了还能憋这么多年不来找我,敬你是条汉子!”
将小酒坛放在一尘不染的供桌上,一把扯掉上面蒙着的一层油纸,一阵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啧啧,看我对你多好,明知道只是块死泥疙瘩还拿了你最喜欢的酒来。”黎千寻凑到坛口闻了闻,“还是那年夏末跟小六一道酿的酒,就是你也没喝过四百年的相思醉吧。”
“小六灵脉早已枯死,几天前虚弱而亡,本该多出一个生魂,可他却少了一个遗魄,这么多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你是不是该来告诉我,绿水?”
缺席不过四百年,沧桑未及翻覆,无意孤身沦入后世,所见已是人非人物非物。
黎千寻从庙里出来时东方天幕颜色已经变浅,御剑腾空百尺,伸手可摘星辰,秋风蘸着山脚湖光点点绕上剑柄处结着的青色流苏,转而随星芒坠入温泉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