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潮生3
西陵唯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洞内回荡,十分利落地将刚刚酵酿出来弥散在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一卷而散。
黎千寻回头盯了一眼斜躺在他身下的晏宫主,那人正抿着唇笑得十二分狡黠,他咬了咬牙,欺身过去压在他身上低声道:“小畜生你等着。”
随后将晏茗未半敞的衣襟随手拉上,抬腿便站了起来,背着手顶着小兔崽子凶神恶煞的表情挪过去,看了一眼被小少爷拖得奄奄一息直翻白眼的白毛鹿。
挑了挑眉张口便夸:“西陵少爷真有孝心!”
西陵唯撇嘴,抽了下鼻子梗起脖颈嚣张道:“我孝敬我师父,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着小心翼翼瞄了一眼晏茗未,又道,“刚刚我的捕猎夹师父没收完,这白毛鹿自己撞上的。”
西陵唯口中的白毛鹿通身毛皮雪白,四只蹄子是极其罕见的灰蓝色,头上的两只鹿角刚长了一个短叉,虽说个头不小,但明显还是只小奶鹿。
这种冰足雪鹿是从漠原西灵鹿那一波分出来的,自幼就带三分灵信,并不是山野里头满地跑的凡物。若是成年鹿,就西陵唯那歪歪斜斜赶时间弄出来的化形符,怕是困不住。
鹿肉固元补阳,冰足雪鹿更是其中珍品,黎千寻笑眯眯的伸手在西陵唯脑袋上揉了一把,蹲下身去看了看那快断了气息的奶鹿,摸着嘴唇叹了一句:“今天要开荤了呀!”
西陵唯摸摸鼻子轻哼一声,少年心性单纯,一时唇边眼角都溢满了笑意,大眼珠闪闪发亮。
黎千寻抬手放在藏芽剑柄上凝眉顿了一瞬,又抬头瞧着他笑:“小兔崽子没白疼。”
被连夸两次的小兔崽子脸色泛红,手里紧紧抓着藏芽,吸吸鼻子转了转身,他跟黎千寻似乎还从没这么和谐过,这会儿说话都有些不自在了:“我……我去买东西,你看好别让鹿跑了。”
说完一抬头又看到自家师父慢悠悠坐起身将外袍带子系好,低头琢磨了一瞬又凶神恶煞道:“你不许占我师父便宜,走了!”
黎千寻挑了挑眉,指着自己肚子笑道:“流血的是我,你师父可是连根毛都没掉,打起来谁占谁便宜啊。”
西陵唯扁扁嘴没再说话,只闷闷“嗯”了一声,低头在地上瞅了瞅,又拎起被扔在地上的冰足雪鹿拖到一块石头边,抓起原来铺在外头的那串梏灵线捕邪锁一股脑将那小东西套上,这才抓着长剑离开。
黎千寻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皱起了眉头:“晏三句你……”他一边说着话,转身迎面便撞进那人怀里,晏茗未两只胳膊伸过来顺势将他圈住,黎千寻不由抬手摁了摁肚子,倒吸着冷气一把将晏宫主埋在他颈间的脑袋推开,接着道,“老子还有伤呢,急个屁啊,我有话问你!”
晏宫主连忙伸手过去捂住黎千寻的伤口,掌心灵流温柔醇厚,一波波渡过去跟不要钱似的,半晌才委委屈屈的抬起头看着他:“什么话?”
之前晏茗未给他疗伤花费了不少时间,这会恐怕都已经过了午后未时。一连睡了三个多时辰,西陵唯跟晏茗未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黎千寻咬了咬下唇,又盯了一眼正阳光明媚的洞口,道:“西陵唯又去零州西门了?”
晏茗未闻言也皱了下眉:“是,其实欢儿每次去东篱都会绕到西门,伍中元那里一直有紫苏盯着,应该不会有事,怎么?”
黎千寻摇了摇头道:“不是伍中元,他刚刚说的雪绫绡,就是前两天紫丫头说的灵兽,是在城西带过去的?”
“欢儿说是在城西捡到的,那日是中元,欢儿也并不知道灵兽本体是沫雪狻猊。”
黎千寻盯着晏茗未的一张俊脸扬了扬眉,道:“晏宫主,数十年前零州城西有过什么你可还记得?你不会以为那只母灵兽对欢儿一见钟情,所以一路追着他要跑到东平吧?还是说,欢儿救她一劫,灵兽报恩要以身相许才千里追踪?”
零州城西门之所以被称作鬼门,就是因为那个沟通无间与此间的“门”曾不声不响地在城西飘了数十年,就如十三年前黎千寻和晏茗未初遇的那座鬼镇一样,是个极其混乱又扑朔迷离的地方。
晏茗未曾跟黎千寻两人并肩屠了一个鬼镇,自然知道“零州城西”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可欢儿方才并未说灵兽是雌是雄,阿尘你怎么知道……”晏茗未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黎千寻刚刚在藏芽剑柄上摸了一把,顿时一惊。
黎千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本尊只是被开了个洞而已,又没残废。”
晏宫主一把抓住他的手:“所以雪绫绡是在追踪藏芽。”
黎千寻挑眉:“孺子可教,”随后又扭头看了眼此时正静静躺在石头上的青鸾,古铜灵剑映着丛丛火光一片柔和,“所以这只灵兽究竟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晏宫主似乎有些不开心,长眉一蹙轻声叹道:“御风君与阿尘同为七贤,他不该藏着心思于你不利。”
黎千寻看着这人拧起的眉心,知道他大抵是在替自己不值,被曾经同道峥嵘的道友背弃,任谁都不会云淡风轻一笑泯。不过这一点晏宫主似乎太过纤细敏感了些,同道之谊这些复杂的东西,他可从未奢望过。
毕竟,他曾经握在手里的那把剑,是月将。
黎千寻唇角斜勾,笑得像个不知好歹的痞子:“同为七贤又怎样,不过是凑在一起打了个群架,我们又不熟。那不还有个四界灵司掏空了心思都想要我万劫不复?双玄五色虽然不怎么喜欢我,不过倒是也不曾想要我性命,至于都木和云宿……”
黎千寻一边说着话一边在肚子里盘算,白虎司御风君其人性子异常温良敦厚,而且与绿水同为守门人一族,他们两个不老不死是属于超脱生死轮回之外的那一类,想来应该不会肤浅到跟自己作对。
不过那个卖假药的三毒圣人就不好说了,说起云宿,那个人大抵是六界八荒各路奇葩之中当仁不让的首屈一指。
没人能猜得到他的心思,就算作为曾经唯一一个跟他交流“最深”的壬清弦都没看清过,更不要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什么了。
云水谣幻境时,他曾从玉苁蓉口中听到关于三毒四界的零星消息,应该是这两者之中,有人在想方设法搜集他给五个弟子炼出的灵器。
不用想也知道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收集五行法阳阵的五个迎星契,目的无非有二,一是重开五行法阳阵封印往生轮,二是将迎星契攥在自己手里让往生轮永远无法被封印。
而若是第一个目的,那他也不用费尽心思要六壬灵尊的命了。
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疑点,让他一想到就不自觉的心肝脾肺一起乱哄哄的那个丫头,江娆。
蒙尘剑出世,江娆却是明显认识那把剑的,不知是他不在的这四百年里发生了什么让那丫头与蒙尘剑结缘或结怨,抑或是,原本他死之前,江娆就知道蒙尘剑的下落?
若是,江娆又是谁布下的子?
黎千寻摁着额角兀自想了半天,双眉之间渐渐拧出一个疙瘩也恍然不觉。
就在他继续神游天外的时候,晏茗未忽然抬手轻轻抚向他眉心,想要将那地方展平:“阿尘。”
黎千寻抬头:“嗯?”
“以后有我陪着你。”
黎千寻顿时笑开了,他将对方的手扒拉下来,戏谑道:“你想跑也晚了,之前我就问过你可会后悔,晏宫主口口声声说一不二,本尊十分欣慰。”
晏茗未低头看了看他腹部剑伤,皱了皱眉道:“那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为何伤口不能外力止血?”
黎千寻愣了一瞬,随即咋舌道:“不愧是十几岁就执掌一方的丹修翘楚,《丹灵引》记得很熟哈!”
晏茗未将手握紧,严肃里带着些委屈:“阿尘。”
晏宫主明明一脸郑重,可不知为什么,黎千寻愣是觉得他那个表情和语气里透出一股撒娇似的无奈。
一时失笑,他反手拉着那人在铺着干草的大石块上对面坐好了,才伸了两个手指头出来晃了晃,道:“灵,器。器为实,不能伤及魂束灵体。”
“月将为器。”晏茗未顿了一瞬,又道,“是因为星辰石?不息门时我也曾用集七灵灵信的夜宴毁了红玉丹鼎?”
黎千寻摇了摇头:“你毁的不是丹鼎,只是天妖金丹。丹鼎为虚,纵是七灵也毁不了,忘了?”
关心则乱,其实自从遇到红玉开始,晏茗未一颗心似乎就已经开始乱了。
晏宫主气息微微凝滞,他稍低了头仔细看着黎千寻的脸,忽然倾身过去将他搂进自己怀里,开口时声音有些发紧:“我得知道什么能伤你。”
才能护你再不受伤……
黎千寻忽然觉得喉头一滞,一股似曾相识的酸涩感自胸口一涌而上,这个人,怎么总让自己心疼呢。
“是生魂,我的生魂。”
黎千寻伸手抬起晏茗未下颌让他看着自己,含着已经堵上鼻子的酸涩冲他邪邪的笑,接着道:“凡人都是三魂七魄,可我上辈子比别人多了一魂,法阳之灾时我拼到最后将自己魂束碎了,却没想到无意间将生魂封在了星辰石里。那石头一出来我就感应到了,生魂只有那一个,再没别的了,记住了?”
生魂,也正是因为这一缕生魂,才让他原本已经冒出来的那个念头,那个觉得或许对娆儿有误会的念头,迎面一击重新碎了一地。
最初得知江氏在炼百鬼丹时,还以为江氏只是在搜集七灵,毕竟众所周知星辰石在江氏,江家人矜傲,狂妄,想要将七灵集齐把往生轮握在自家手里这种异想天开的事绝对做得出来。
而且那时候他以为江娆已经死了。
江娆重生,生魂尚在,那江氏搜集七灵的目的就只剩下一个,也是四百年前,法阳阵反噬灰飞烟灭之前曾在他脑中蹦出过一次的那一个。如今又得知江娆认识蒙尘剑,那个猜测似乎已经变成了隐隐的真相,而且愈发呼之欲出了。
复活沧澜,或是将生魂占为己有,取而代之。
如此一来,似乎也正好可以解释,为何江娆在法阳之灾后要追杀司音谷的人,并非是像某一瞬间黎千寻自以为是的认为娆儿还记得他与四界不合。
其实江娆追杀言溪棠的原因更加名正言顺,四界灵司,那个千年老顽固原本就是与“沧澜”一系不共戴天的“丹修正道”。
只是刚捋完了上辈子欠下的线索,转念又想到眼下,那个拿着蒙尘剑劫走慕容昇的灰衣人影。那人与江娆显然并不是一路的,黎千寻一时觉得自己脑仁疼得要命。
“哎哟,我他娘的理不清了!”
黎千寻忽然一声哀嚎在晏茗未肩头磕了两下,就保持着那个抵着他的姿势低低道:“晏三句,我不管这些破事了,总之现在七灵已经拿到了三个半,等找到穷奇骨我就去端了天一城。”
“好,端。”
“哈哈哈哈……”黎千寻抬起头看着晏宫主一本正经的附和,差点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弯下腰抽气,“你还当真啊,只是眼下顾不上罢了,歇一歇,我重活一世可不是来吃吃乐乐睡大觉的。”
“那些我来。”晏宫主弯过身将他打横抱过躺在自己腿上,“你重活一世是为了我。”
黎千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一把将他拽下去:“好,为你重活一世,小畜生!”
说罢便勾着人的脖子咬上了对方的唇:“火是你撩起来的,要负责灭。”
晏茗未低低应了一声,眉眼弯弯欺身过去吻他,温软的双唇轻轻压在黎千寻微张的唇瓣上,舌尖慢慢探入。
正亲到兴头上,两人交缠的唇舌间忽然弥漫起一股极不和谐的淡淡腥甜。
晏茗未眉心蓦地皱了起来,立刻松手将黎千寻抱起,两人唇瓣刚刚分开,就看到那人脸色灰白,额上已经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
黎千寻抚着自己胸口粗粗喘了口气,对晏茗未勾唇笑了一下,突然身子一斜呕出一口鲜血,他闭上眼咳了几声,一手紧紧攥着晏茗未的手,而后回头自嘲似的笑:“不行,撑不住了,这回先放过你。”
话刚说完,黎千寻整个人就像忽然被抽了魂魄一般,软软瘫进了晏茗未怀里。
看着他双眼合上的那一瞬,晏宫主忽然傻了,恍然觉得自己是个站在熙熙攘攘大街上的小乞丐,眼睁睁看着刚到手的精致糖人被人打翻碎成一地糖砂,糖人只有那一个,碎了就没了。
他的心顿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攥得他喘不过气,许多被刻意遗忘的前尘往事如同前赴后继的滔天巨浪,刺骨咸腥的潮水仿佛要将他淹没。
小乞丐太弱太没用,连最宝贵的糖人都保护不了。
晏茗未紧紧搂着黎千寻,整个人好似无知无觉一般,死死扯着自己左肩上的那道墨色疤痕,直到用并不锋利的指甲将肩头抓出一道道血痕,浓重血腥中掺着一丝淡淡的药香,他才恍然惊醒,随即像个溺水的人终于钻出水面,张着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最后的喘息声又都化为一声声低哑的嘶吼,穿越百年光阴才得重现于世。
……
或许是这处山明水秀的小山包距离有人烟的城镇有些远,也或许是西陵唯御剑不精,还或许是因为那小孩乱七八糟买了太多东西。
所以当他扛着个大包袱钻进山洞的时候,洞里一片漆黑,加上外面天已经黑透,而且特别邪门的没有一个星星,连月亮都不知道藏进了哪朵云彩后头不肯露头。
西陵少爷进来之后,若不是因为闻到了那丝血腥和炭火气,恐怕会以为自己摸错了洞。
“欢儿。”
黑暗中蓦地响起的声音让西陵唯浑身一个激灵,大喘了两口气之后才心有余悸道:“师父你吓死我了,这股血腥味怎么比原来还重了?”
晏茗未不知不觉在一片寂静里枯坐了一个下午,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他扯着唇角挤出一点笑来,又道:“他睡着了,柴烧完就熄了。”
“哦……”
西陵唯带着疑惑闷闷应了,一边从自己身上摸出火折子,吹着了凑过去,才看到两个人都是一脸惨白,唇角还沾着些许十分可疑的红,小孩惊魂未定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点颤:“黎尘不是好了吗,他没事吧!?”
晏茗未摇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