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晏劫6
论法道会一切照常,各个项目按部就班,一连五天都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横生枝节。
黎千寻躲人躲到温晓别苑这事儿吧,看上去似乎是奏效了,因为他真没遇上比翼宫白宗主的那位小堂弟白丛光。
只不过在连晏宫主都极少见到的这几天里，黎氏守在前院的成年修者们却渐渐发觉，他家大公子卧房附近总是有一个鬼鬼祟祟的陌生面孔在瞎转悠，而且专挑黄昏或清晨这种看人不清的时间悄摸溜进去,甚至连门都不带敲的，看上去是董氏的普通弟子装束。
此人其貌不扬,周身灵信也极其贫瘠,真不知道这位向来行事诡谲的大公子这次又是怎么回事，丢着样样完美的晏宫主不要,却换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人。
黎尘办事没有体统也不是第一天了,而且这人向来采花随意风流不羁，烟花巷子都进出多少回了，这点传言对玄门众人来说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况且这么多年，同辈之中有过些交情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晏宫主对这人当年的“始乱终弃”当真了，其实他多年来一心一意一直是一头热来着。
就因为这个,不少长辈甚至同辈都觉得,这个黎尘越发不是个东西了。
一方面觉得那货不祸害晏宫主这事似乎是件好事,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晏宫主一腔真情仿佛喂了狗不说对方还不识好歹,真替这位意难平。
可回头再略一琢磨，他们这么真心实意的在这种荒唐事上纠结个什么劲……
黎氏大公子疑似见异思迁这混账事儿，因为有理有据各家弟子们私底下传得还挺热闹，木犀城汉池别苑那边自然也早知道了，越到后来这两天，晏宫主脸色也越冷。
论法道会第六日，乐术试炼。
历届以来，乐术试场就是武试六系中最凄凉的一项，参与人数最少，观礼人数也最少，又因为是第一部一连六天试炼里的最后一天，所以就连场上不论内外这些人的精神头都是相比之下最倦怠的。
前五项试炼结束之后，乐术试炼名单上没有的各家各门小弟子们也就都被放出来了，原本容纳近万人的校场，一夜之间几乎少了九成半不止。
剩下的童修可怜兮兮不足百人，甚至还不如必须从头陪到尾督场的成年修者人数多，一人盯一个都富余。
西陵少爷正好不是逞强装胖子的那一拨，并没有六系试炼全都报名参加，他已经比满了五场，而最后剩下的这个乐术，大概是跟这位小少爷八字不合，这货一听曲子就睡觉，八/九岁的时候跟着他小师姐开蒙修炼，一个月不到，整个人都睡胖了。
在西陵唯耳朵里，似乎什么乐术谱子都能当催眠曲用，而且基本上都挺好使。
西陵少爷在乐术天资上跟江与舟比确实是废物了点，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废物特性，这小孩对乐术的敏感度也跟别人不一样，笼统一点来说，就是现世流传下来的这些乐术术式，对他都没什么作用，他也不会被乐术所伤。
所以第五系鞭术试炼结束时，西陵唯的武试第一部也就圆满了。
前一天从试炼场出来之后就听说黎千寻从汉池别苑搬出去了，本来小少爷卯足了劲把五项试炼都冲到进阶第三以上已经累得够呛，准备谢过师父之后就昏天黑地睡上一大觉，谁知兜头就被这么一档子事砸得眼冒金星。
西陵少爷简直当场就炸了，加上第一天开幕时黎千寻没亲自给他抽彩卷这个旧账，小兔崽子提着剑气势汹汹就冲进了温晓别苑，一脚将门踹开，跟屋里桌边坐着的那个相貌平平的陌生男子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确定自己没走错门，以为亲眼见到谣言被证实之后西陵唯都要气哭了。
若当时黎千寻人在屋里，恐怕小少爷非拔剑跟他打上一架不可。
第二天在观礼台上，西陵唯就紧紧靠着自己师父蹲在他身边，隔着两根大红柱子往碧连天那边瞅，他心里就是再乱哄哄也不好意思开口，顶着两个黑眼圈小眼神仿佛被亲爹抛弃了似的委屈。
黎千寻这时候倒是没闲着，一大早规规矩矩跟着黎宗主来了观礼台，反正乐术不是必须用眼睛看的，他就捧着刚拿到的试炼排名名单和各个结界书丹律符的详细记录“埋头苦读”。
当然不是要浏览所有试炼项目所有结界的记录，只是挑出特别的那几个人而已。
其实真不是他不关心“儿子”的试炼排名，而是江与舟和江琐隐这两个孩子实在过于特殊，所以只能将西陵唯的那一份记录放到最后。
第一场试炼时黎千寻没有猜错，江与舟会跟琐隐在同一个试炼结界这事根本就不是巧合，因为若只一场是巧合还说得过去，但若是接下来的第二场剑道，第三场箭法射术，甚至第四场长/枪第五场鞭术也全都抽到同一个，而且一连五场从结界的地势位置来看又恰好都是同一处的话，那就绝不可能再是巧合了。
而且江与舟这个孩子的试炼记录，除了第一场试炼时，进阶之后在明显行有余力的情况下却主动半途退出之外，另外四场的进阶分阶都跟江琐隐紧紧相随。
毫无疑问，有人特意安排了让江与舟守护琐隐试炼全程，而且他两人所在试炼场位置也有蹊跷。
从前五天里头都没有任何动静这一情况来看，董术或是江娆选的天时地利人和的那一点，大概就在乐术试炼场了。
除此之外，黎千寻又翻着排名册大致预估了一下第一部总排名，因为乐术一系的试炼人数太少，其分阶对总分影响实在不大，乐术试炼本就特殊，能在结界中撑到进阶的几乎都是各门派乐术系主修弟子，其它试炼要么没参加要么刚合格，之前的分数加点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江与舟和江琐隐这种非常理的要排除在外，所以这两个人登上金字名帖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给小色狼和琐隐留了两个位子之后，黎千寻默默算完排名把自己吓了一跳——若只算武试一部，只江氏一门，金字名帖的前二十名里就有六人之多……
就算论法道会参与弟子只有四方十八门，上下也有二十二个门派，但如今单天一城一派就或将金字名帖上的位子独揽四成。
而且这还不止，金字名帖只是试炼分阶总排名，让黎千寻觉得诡异的还有各项试炼分场排名，结界、剑道、射术、长/枪、鞭术，每一系最高分阶内居首位的童修弟子，江与章、江与辰、江与鸿…——江氏直系第十七代与字排行，所属门派均为天一城。
看完之后黎千寻眨了眨眼皮实在觉得有点五味杂陈，本来金字名帖上二十个排位就是僧多粥少，一家抢到一个这名额都有点捉襟见肘。
即使四方世家实力强横，本家宗室的童修弟子皆资质非凡，每届入世试炼能有两三个榜上有名已经算不错了，这次的天一城可倒好，刚入论法道会没几年，一刀下去饼切走一半，直接把自己吃撑了。
每届论法道会的童修金字名帖，也就是雏首录上的那些名字，十年二十年之后都将会是掌握修真界命脉的各家仙首，这一点几乎毫无例外。
黎千寻捏着手里的一沓名册，微微蹙眉看了一眼江娆。
……四百多年前，矜傲无双的镜图山首徒曾对她师父说过一句话：灵尊的弟子不会输，我们六个同心协力，定能横扫其他门派让镜图山一门登顶修真界。
即便，如今的镜图山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镜图山。
巳时初，大约在乐术初轮试炼弟子差不多要进入进阶阶段的时候，校场里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几个结界开始由督场修者引着向外融合，并非意外，而是乐术试炼独有的一个环节。
因为乐术修者数量少，初试童修已经不足百人，下午第二场选入往届已入世童修试炼的人数更少，所以也算是为了试炼可行性，会由第一场进阶第二以上的童修补齐第二场所差名额。
说白了，也就是从初次参加试炼的童修之中，挑选足够优秀的一小部分，同期直接参加第二次试炼。
其实这种做法并不稀奇，甚至在前五系并不缺人的试炼之中，也偶尔会有这种情况。
只不过那不是因为人员不足，而是在初试之中，或许会有极少数特别出挑特别惊艳的弟子出现，所以观礼台的上位者们便会临时决定把出色的摘出来编入第二场，而且这种情况也并不会大张旗鼓的在试炼过程中单独辟出额外的结界。
……其实，另外五系试炼就是想这么干大概也没多余的场地给这一番折腾。
场中试炼结界少，观礼台上看着就没那么吃力，即使不用幻沙盘也能十分清楚的分辨每一个结界内是何情形。
黎千寻之前只知道琐隐主修乐术，用得最多的乐器是七弦瑶琴，倒是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已通主流的六系术法，看着柔柔弱弱话也不多，此次试炼他也真算不声不响的一鸣惊人了。
试炼进阶前的部分，琐隐所用的器并不是他主修的琴，而是短笛，再看看距离不远的江与舟，那小孩手里拿的竟也是短笛。通过合格关卡之后，两人才都换成了琴。
试炼结界换位融合流畅顺利，内外督场修者皆尽职尽责完成分内之事，此外并无一人有可疑举动。
黎千寻托着腮努着嘴莫名就觉得有点失望，常理来说，忙乱之中浑水摸鱼应该是“不动声色”的最佳策略，这会儿不动手，那就是笨了。
…所以这事儿一定是董术安排的，灵尊可不想承认他养大的徒弟笨……
尽管十分无聊，可依旧还得提着精神时时戒备，这个着实有点煎熬。
就在黎千寻百无聊赖举着从唐佳瑶手里抢来的千里镜四下乱看的时候，他正头顶的重檐琉璃顶上一只猫跳了下来，踩着朱漆木栏杆摇摇晃晃走两步，随即转身向里一跃又跳进了他怀里。
小白猫似乎很没精神，一身漂亮皮毛不知道在哪里拱得乱糟糟的。
雪绫绡这十来天都跟香薷住一起，看着整天都兴致高昂没一点烦恼，原本她是随未央宫弟子在木犀城那边凑热闹，再加上这些天里头也认识了不少新的小伙伴，眼瞅着已经挺多天没空往黎千寻这边凑了。
小猫坐在黎千寻腿上仰头看着人眨了眨眼，又立起来凑到肩膀处歪着头拿耳朵蹭了蹭他的脸，轻轻叫了一声便软趴趴地缩进外袍里不再动弹。
黎千寻觉得神兽姑娘举动似乎有点奇怪，瞧着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便放下手里的东西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
雪绫绡抬头蹭蹭他手心，嘴巴闷在前爪里声音有点模糊：“师祖…我想师父了。”
黎千寻闻言一愣，有点讪讪的抿了抿唇，前一天才结束的论法道会试炼第五系是鞭术，虽然当今玄门鞭术系术法并不只有引灵术的鞭法部分，但最主流同时修习者也最多的却是引灵鞭法无疑。
一整天连着两场试炼，满眼都是无比熟悉的招式，怪不得小丫头会思念师父。而且，眼下跟雪绫绡这姑娘最亲近的香薷，刚好又是最正统的引灵术主修弟子，与烈焰歌一样。
黎千寻磨着后槽牙斟酌了好一会，这种情况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哄，最后只道：“丫头，不如你先回漠原西？”
雪绫绡摇摇头，撒娇似的半敛着眸子低低“呜呜”两声，四只小爪子踩着在他腿上转了半圈，随后跳到地上幻成了人形，这姑娘回身攥着手又重新蹲在脚边，趴在他膝上眨眨眼，赖皮道：“我不走，我要替师父陪着师祖。”
自打晏宫主住进豢龙棋田的那天起，汉池别苑里就多了一红一白两只狻猊神兽，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甚至有不少人还见过，但是却没什么人闲的去打听两只神兽究竟是谁的。
刚刚雪绫绡虽然并不是以原身形象幻出人形的，但她从琉璃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却是不少人都看到了，这时候瞧着黎大公子跟那姑娘举止亲密的模样，三三两两的不免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黎千寻也不在意那些，拎着雪绫绡头上一根小辫的发梢在她脑门上挠了挠，佯装斤斤计较道：“跟薷丫头小澄子她们乱哄哄胡闹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来陪我，嗯？”
神兽扁扁嘴不接话，抱着腿两只脚又往里挪一挪蹲得近了些，看上去真是十分的不想自己回去。
雪绫绡向来心眼儿大到没边，似乎这还是头一回跟长辈任性，挺大个姑娘伏在椅子边努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黎千寻本来心思都在台下校场和天一城，也是看到雪绫绡才重新又想起来还有点别的什么。
他靠着椅背略侧一下身，隔着长长的一排人脑袋和各式发冠远远看了看木犀城仙首主位之上的那个笔挺侧影，随后弯腰凑近又把声音压低了些，问道：“丫头，你是不是不知道沈棋去哪儿了？”
神兽姑娘听见这句瞬间直起身子眨了眨眼，抬起袖子擦了下脸，飞快应道：“沈棋！不知道，那天喝完酒突然就不见了！”
果然。
雪绫绡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若是她有事可做大概也不会消沉成这副可怜样。
黎千寻笑了笑，从自己袖筒里摸了乾坤袋出来，又从里头找出一枚破铜钱放在雪绫绡手心，道：“木犀城地底冰室，不要惹事，不要声张，记住了？”
雪绫绡双眼一亮立马点头，可看了眼那枚铜钱又皱起了眉：“师祖，这是什么？”
黎千寻眉眼微垂，声音更轻了几分：“御灵的暗符咒文，随身带着，必要时你就是我的御灵。”
相同的御灵咒文，琐隐身上也带着一枚，就在乱音琴琴尾缀着半块青玉玦的锦绳上。
雪绫绡明白用意之后一刻都没等，站起来将破铜钱咬在齿间，拍拍衣摆两步跨到围栏边，纵身一跃跳出观礼台随即在半空便幻出了神兽原身。
身姿矫健的沫雪狻猊头尾长足有丈余，转身向上跳跃，飞过琉璃顶时四脚腾空仿佛足下有风。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巨兽个子实在有点大，挡了视线都不止，雪绫绡刚刚是直接把人光给挡了，黑压压的一团堵了观礼台唯一开着口的一面，仿佛忽然之间乌云盖顶天阴下来似的不可能有人察觉不到。
若有，那大概是睡着了。
好在神兽并没有在众人面前停留，闪现之后飞快便消失没了踪影，各家仙首名士也不是没经过风浪的无知少年，所以倒不至于哗然一片闹出乱子。
听到身后的小声议论，刚也懵了一瞬的黎千寻一脸讪讪地看了眼黎陌，转而十分无奈地啧了下舌，小声自言自语道：“……这臭丫头，不是说了不声张吗…”
试炼结界差不多重设完成之后，场内童修也都顺利通过了基础分关卡，剩下的便是必须将同组其余二十九位童修全部当做敌人，进而从对手手里抢分进阶的阶段。
直白一点说，就是混战。
当然，理论上是如此，但场内的实际情况就不一定什么样了，对于每组三十人这么一个设置来说，要压制对手自己进阶，其实策略有很多，若是能有以一敌百一枝独秀的本事那再简单不过，但若是没有，却也可以先联合其他人组成小队共同进阶。
这个考察的是童修弟子的谋略素养，仙修之道并不是单靠蛮力，头脑灵活同样重要。结盟过程各自分工甚至盟友之间的真假分辨，试炼时极短时间内对突发状况的反应和处理，都能十分有效的凸显一个正处于修炼前期的孩子的能力。
不止乐术，武试部分六系试炼都是如此。不过在进阶比试期间，场内督场修者也会酌情对同场童修的结盟分割进行不同程度的干预，毕竟有些术法不太适合多人“乱斗”，正好乐术就是其中之一。
按照本届论法道会对试炼结界特意所做的调整，合格之后自愿放弃进阶试炼的弟子就已经可以从传送阵出来了。
说到这个，关于乐术试炼还有一个与之前几项不同的情况，就是乐术的组内小弟子成功进阶人数和平均进阶等阶，都要高于之前五系术法。
换句话说，就是在乐术试炼之中，很少有弟子只拿到合格而不能进阶，极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