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没兴趣计较,也是真的不怎么着急,而不息门存续时间有限,该着急的其实是苏闲才对。
黎千寻看着池边探头探脑的人群笑笑,道:“要确认的事不多,不着急,一个一个来。娆儿,二十四年前,天一城接到消息集结出征遥岚,原因是什么?又是谁给你递的消息?”
江娆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祸婴临世,仙修堕妖,混沌界妖邪大批入侵。送信给天一城的也并非是黎氏宗室修者,只是普通弟子。”
苏闲冷冷的看着江娆,不咸不淡扔过来一句:“莫须有。”
黎千寻没理他,又接着问:“当年你和筝儿之间尚有芥蒂,为何黎氏求助之后你却没有迟疑?”
其实这一点黎千寻一直特别在意,他这最“有出息”的俩徒弟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并不像烈焰歌与江娆之间的矛盾那么简单。
江娆默默握紧了月将剑,抿抿唇,声音不自觉的放轻,仿佛她并不屑于将这之间因由解释给外人听,而只是想让师父知道。
“因为我不希望师尊回来的时候,看到人间界仍是一片狼藉,师尊和先辈们创下的清静玄门,若是被我们守丢了,娆儿罪孽就更重了……”
外围一众修者竖着耳朵屏息凝神,也没能把江娆这几句嘤嘤嗡嗡的耳语听清楚,最后只看到,那位数百年来声名煊赫的江氏开山先祖柔柔弱弱可怜兮兮的低头揉了揉眼,然后旁边那个则像哄孩子似的摸了摸人小姑娘的头。
好一派父女情深啊......
再抬头看看飘在头顶虎视眈眈的江氏众修……众人一时都觉得,斜月台这官司大概是要变闹剧了,要不大家伙儿趁天儿不算晚赶紧回去洗洗睡吧,说不定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大家都是正经人,荒唐念头也就是悲中作乐这么随便想一想。
因为江娆的话与苏闲之前的剖白已经大相径庭,很快便有人质疑:“可是若依苏宗主所言,慕容宗主并未堕妖,而且此事也已经灵尊确认,为何江宗主仍说曾有人堕妖引开混沌风穴?”
“还有祸婴临世!二十四年前的事果真与遥岚当年的那个谣言有关?!”还有人抢着补充了一句。
江娆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身看向发问的人,目光经过苏闲时很是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二十四年前的确有人堕妖,混沌风穴在斜月台通灵塔主殿,通灵塔是慕容氏宗门长老和家主闭关修炼的机密禁地,我想在场的应该有人还记得。”
“可若不是慕容宗主,堕妖修者是另有他人?”
江娆眉梢微挑,手中长剑在肘腕间划了一圈最后指向苏闲身后的不息门,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没有别人,正是宗主慕容昇。”
这话一出口,双方供词对不上这结就算打死了。
不过空口无凭,没人会因为一句轻飘飘的“不会说谎”就绝对相信一个人所说的话,但有些证据却无法造假。
只是眼下僵局就僵在,苏闲的证据是由黎千寻确认的,这个就比较蛋/疼了。
就在所有人又一次齐刷刷把眼神投向他的时候,这人眨眨眼皮看了看不远处的慕容昇,对众人道:“本尊第一次遇见慕容昇,是在两个月前中元夜,那时他魂束齐整并未堕妖,至于二十四年前如何……”说着他随便点了一个刚刚站出来的那几个七师之列的黎氏修者,“你说。”
被点到的那人皱了下眉,神情微妙的先看看江娆又看看苏闲,好一会才缓缓道:“当年慕容宗主堕妖是真,混沌风穴大开也是真,遥岚云根通灵塔,飞鸾仙主曾经留下的封印一直都在,诸位同道若是有意可以随时前去查看。”
“这不说得也挺利索么。”黎千寻微微挑着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接着又问了句,“二十四年前遥岚邪障肃清之时,慕容昇是不是还活着?”
关于慕容昇是否堕妖,本来在黎千寻说出他只知现在不知以前那句话的时候,众人就已经哗然一片了,这个当众出尔反尔的速度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一个丹修者,魂束还能三天两头换个模样?这人是在倚老卖老哄骗小孩呢?
有人忍不住,开口反驳道:“堕妖需自剔皆魂,慕容宗主若是确实入了妖道,二十四年后为何又会魂束齐整?!”
“啧,因为出于镜图山一系的许多术法,都被你们的先辈列为禁术。”黎千寻语气颇为无奈,“引灵术一部中,有一式以丹修命魂为引的织魂术,可有人听过?”
“……”
云水谣玄榕地底符阵,东海海底符阵……那个奇形怪状又出现在多个不同地方的诡异的巨大钤印。
三百年前,玉苁蓉为曾经堕妖的山万重织魂,但途中却赫然发现其实山万重的皆魂并未缺失。
二十四年前,慕容昇堕妖引得混沌风穴大开,但如今他也魂束整齐。
其实提到织魂术,并不只是被列为禁术这么简单。法阳之灾后镜图山易主,六壬灵尊所创的术法在玄门大多被禁,但即使是红字禁术御灵术,也不会沦落到连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过的下场。
就连几乎无所不能的晏宫主,都从未接触过织魂,否则他也不会在黎千寻受伤之后束手无策了。
织魂,还是在壬清弦这个名字出现之前所创,魂束是灵体打破混沌界限的一道屏障。所以对修习者的灵力调配细致程度要求极高,而这一点恰恰与乐术修者天资要求相似。
当年玉苁蓉的织魂术,就是傻凤凰自作主张教给那丫头的,不然的话也就没山万重什么事了。
另外的几个弟子里头,尤其江娆黎筝这两个姑娘,在乐术方面的天赋悟性就是俩棒槌,更遑论织魂,简直想都不用想。
而她们的后世修者们,差不多也只是大棒槌和小棒槌的区别……
所以在听到江娆和黎氏的那位都确认慕容昇曾经堕妖的时候,黎千寻就已经能确定,并非是有人在这二十四年间将慕容昇的魂束补齐,而是与山万重一样,当年遥岚一劫的起因,是有人在他的皆魂上刻了禁咒。
至于那个人是谁,现在又在何处,这些就算苏闲不知道,也能从他知道的东西里扒拉出来。
由于黎千寻这个活祖宗颇有倚老卖老嫌疑的这么直击灵魂的一问,园中各方修者们不约而同的反思了一下一些有关原则性的问题。
只是沉默持续的并不太久,毕竟园子里杵了几千号人,人多力量大,既然要清算,就什么疑点细节都甭想漏下,在大多数人都在质疑六壬灵尊出尔反尔的用意时,仍有耳朵尖的听到了他之后的那个问题。
“……尊上适才为何会说……遥岚邪障肃清之时慕容昇还活着?”因为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也许更甚于追究慕容昇究竟是否堕妖,所以发问的人也并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闻言,黎千寻挑眉看了一眼苏闲:“因为慕容昇曾在堕妖之后逃出遥岚,在别的地方留下了印记。对吧,苏宗主?”说罢他又看向黎氏修者,接着道,“至于慕容昇是何时被擒,又是何时被剥离魂束灵体关押进碧连天的,你们知道么?”
不知为何,苏闲听完黎千寻这句话之后表情突然阴冷诡异了起来,但是却也没有开口,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
黎氏的几个修者虽然被点名问到,但一时间也没人敢直接给出明确的答复,因为他们确实不是主力,别说通灵塔主殿了,恐怕连后山修炼区都没能进去。
当年遥岚突发邪障侵蚀,情势实在过于严峻,风穴周围近百丈之内修者被湮噬极快,碧连天折损的修者有大半都是陨落于此,所以后来只有飞鸾仙主黎翎点了不足十个长老与江氏宗主一起堵住了风穴。
最后邪障肃清诛邪阵解除时,通灵塔废墟上只有早已面目全非的几十具尸体,而其中并没有黎翎和慕容昇……
几个人思索了许久,才有人斟酌着将当年几乎从来不为人知的惨烈结局一一道出。
“……整整七天七夜,所有还活着的弟子都不知道是否还有同伴幸存,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早已精疲力竭,但还是撑到了诛邪阵阵脚灵石耗尽……”
“混沌风穴顺利被封,我们没有找到飞鸾仙主,也没有找到慕容昇的尸体,”一人说到这里稍顿了一下,看了眼黎千寻身后的江娆,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这么说:“……倒是找到了…江宗主的仙身。”
江娆听见如此说辞倒是不羞也不恼,只抱着剑冷哼一声:“黎筝不仅废物,还是个混账,你们一脉相承,不仅混账,也是废物。”
江大宗主这一句话,听得别派众人一时都有些迷茫了,不是同门师姐妹应该相亲相爱吗,原本都要以为之前那几百年两人只是装出来的不和睦,怎么结果还是这么大怨气?
这话围观修者听得只有困惑,黎氏修者听得就是浑身不舒服了:“江宗主虽与先祖同门,但如此出言侮辱是否不妥?”
江娆冷笑:“她是我师妹,我说不得?”
“说你们废物,是因为当日那么多人却连一个慕容昇都杀不掉,反而让他逃出诛邪阵,说你们混账,是因为碧连天多年来我行我素得罪董氏又得罪苏氏。而黎筝……”江娆顿了一下,看看自己手中的月将剑,“她下山之后处处与我作对,就是混账!她亲手杀了噬灵蛇妖妄想独占地狱兰,可最后却依然让地狱兰落入董氏手中,她就是废物!”
“……可即使她是废物,也是我的师妹,是师尊的弟子。”江娆抬起头看着池边众人,虽是仰视,却依旧有种睥睨天下的威慑感,“她究竟是对是错,我不许有任何一个人随意污蔑。”
江娆言罢,黎千寻正在一边想不通半日前还扬言要杀光黎氏的这丫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的时候,原本一片寂静的人群四周忽然又从外边涌来一阵喧闹。
本来围在温晓别苑最外边的一圈人就是后来的江氏一众,这会儿又被姗姗来迟的黎氏给围住了,地上地方不够大,所以天刚擦黑那会儿被穿云召集令召过来的一批,都御剑从天上挤了过来,远远碰到守在豢龙棋田外的江氏修者还差点当场打起来。
江氏道袍色深,看上去是一片黑云,黎氏弟子服色浅,瞧着像一朵白云。地上花花绿绿的抬头看着,只觉得似乎那两块云能迎头一撞劈出个灭世天雷。
只不过锦鲤池底的那几个人,没等到头顶这个天雷劈下来。
“污蔑?”一片杂乱的风声中,开口的竟然是于睦,“原来三百年前蓄谋抢夺地狱兰的不止青鸾剑黎筝,还有你?”
说罢又稍稍仰头四下环视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没人看得出他要看什么找什么,好像就只是将所有在场的人都扫过一眼,最后身形踉跄的望向一个方向:“原来地狱兰一直都在董氏手中,一直都在……哈哈哈哈——”
“董术!”于睦忽然声嘶力竭地朝那个方向大喊,“士予观,你为什么甘心姓董?!只是因为三百年前董氏于士家有恩?可这究竟是恩还是仇,你分得清吗?”
“风氏族内有上古太初界灵兽血脉,董氏当年助风氏脱困就是另有所图,士东莲被董氏利用还甘之如饴,只因董氏给了他一个栖身之所?”
于睦单薄的身子在凌乱的寒气中有些发抖,他低头看了看一直围在自己脚边的老鼠群,声音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因怀璧之罪被迫逃亡,远离故土寄人篱下,谁知出得狼群又入虎口,哈哈哈……士予观,我被士东莲抽掉命魂和守魄的惨烈报恩,不过是董氏一切安排下的一个笑话!”
笑话……
于睦的每一句话,董术都听得明明白白,因为这些,他一直都知道。
他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紧到脖颈上筋脉暴涨,其实这时候他才知道,于睦不是那个笑话,他才是。
“四方别院被布下了今晚祭魂阵的焚山机巧局,他要四方十八门所有人为风氏族人陪葬。”
晏宫主看了一眼门外刚到的一批碧连天修者,缓缓走到董术身前,从袖筒里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的机巧盒子,递到他面前,语气平平无波无澜,“焚山局已经被景繁破了,你应该出去见见他。”
那是一个极精巧的缩小版“天堑七十二机”,或许是由于长年累月的被摩挲把玩,细密紧实的深棕色木料上稍尖锐的棱角都早已磨平,表面包了一层滑亮的包浆。
“——即使他不是你的亲生兄弟。”
这一日的豢龙棋田,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是水深火热兵荒马乱,各方修者们虽然并不能完全听明白于睦在说什么,但似乎真应了苏闲最初说的那句话,四方世家其实一团污秽,江氏,黎氏,慕容氏,如今再加上董氏……
怪不得他一出现便说董氏黎氏都该死。
于睦孤零零一个人立在池壁边,仰头望着天边弯月呆呆的伸出手,翻手捉月影,覆手移山平……
他从小修习机巧术,父亲却从未给过他一件可用的灵器。
因为在他十八岁那年,他自己被父亲炼成了最好用的机巧灵器。
“予和!”
锦鲤池底一道耀眼强光轰然炸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刚刚于睦望着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唤。
董术从池外跃进池里,拼命抢到那团灵光跟前,只是不知为什么,任凭他怎么伸手去抓,都空空的只有风雾穿过。
于睦回头看到他,皱了下眉:“哥,我们从始至终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话音落地,随着那团光芒减弱,虚虚的人影也随风而散,一页泛黄的破旧信纸如同枯叶飘然落地。
予观吾儿,见字如面——
汝幼时离家,距今十二载矣,为父甚念。
然因契约之故,数次请愿而不得,唯吾儿素日习字笔帖,寥寥数页以慰吾心。
……
辗转数十年,今为父魂破体残,恐难以为继。
昨夜天街大雨,梦中惊醒再不得入眠,独倚寒窗思儿尤甚,故起身执笔聊以寄情。
然神败体衰,笔下无力,不知所言。
愿吾儿安好。
董术张开手,引燃了那张在自己手心被攥得发皱的破旧黄纸,烧到最后,他看着那行正渐渐被火苗吞噬的“予观吾儿,见字如面”,突然很想笑。
毕竟,他早已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模样了。
看着风中被撕扯得越来越细碎的片片灰烬,董术想起自己幼时修习清修礼法,其中的礼法第三卷《司》,是自他认字懂事起记得最熟的一卷——
司之本,在信,在责,在弃自身……
为了立场,可以抛却人性。
因为立场意味着责任,对有些人来说,总是责任比命重要,比情重要,因为责任关乎更多人是否能够活命,如何活命。
就像董术,先是豢龙棋田董氏一门的宗主,然后是士家长子,最后才是士盷,是士予观,是他自己。
从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没有了来处,余下前路,只剩归途。
——目能见,方为盷。
只是可惜,那个能被叫做士予观的人,往后再也看不见了。
寸心染冰血红透,云也昭昭,月也昭昭。
孤山托日雾吞城,人亦冥冥,泪亦冥冥。
云月静观山海怒,
山海怒叱云月明。
自断魂律发动焚山局,即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死士也毫无留恋。
温晓别苑里,一众修者似乎只刚来得及辨认出忽然冲进锦鲤池那团明亮火光中的人是谁,极其强烈的地脉震动便突然而至,仿佛肉眼可见的巨大水波,以锦鲤池为中心,在坚固的地面冰层上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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