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逆鳞1
精致的一方小戏台上燃着长明烛火,漂在茫茫碧波星海中仿若一盏不眠不休的指航明灯。
黎千寻愁眉苦脸蹲在树杈上不肯挪窝,虽说是白白听了一出雄浑浩荡的偷天换日旋转乾坤,可这会儿却实实在在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自混沌初分,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从来都不少见,可是能将大逆不道之事做得跟行侠仗义似的,这个就着实有点不要脸了。
叮咚乐声散去之后,戏台上树枝上屋顶上三拨人一时都没了动静,星空之下雾疏云淡四野阒然。
黎千寻那边窝着似乎雷打不动,独独盯着戏台上那白衣女子一瞬不瞬。本以为那女子大抵是不会再搭理他们几个来偷听的,毕竟在戏台上的时候就丝毫没有避讳,她也没管黎千寻究竟是何方神圣,非但未隐瞒《跃龙门》戏中曲折,反而还在来了兴致之后多唱了一支小令。
然,针沉海底难捉摸,女人心更胜三分。黎千寻好像又想错了。
就在他自己都觉得似乎这么大喇喇毫不遮掩的赤/裸目光有点过分的时候,那女子停了自己手中动作,纱袖一甩留下纷纷扬扬无数只时分蝶在戏台上忙碌,自己便是玉足轻点扬手朝黎千寻这边飞了过来。
女子腰肢纤细身段窈窕,身上该有的都有,脸上不该有的都没有,真正是增一分嫌多减半分就少的绝世大美女一枚。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清冽香气,雪肤玉肌笼着淡淡光晕,突然贴过来时还觉得似乎有月光织作的轻纱遮面。
粉唇微抿长睫疏影,眸光潋滟间满是魅惑妖娆,与之前戏中人的清隽矜傲简直判若两人。
这边正蹲的有那么点心虚的某人顿时被扑面香风熏得一个激灵,作为风月场上一棵不老常青松,灵尊并不是缺那七分色胆,只是对眼前靠过来的这位没有色心。
黎千寻微微皱眉往后撤了寸许,正当他要抬手将人挡开的时候,自他身后冷不丁冒出一条胳膊,轻松将那女子手腕擒住。
看到白色袖口上那熟悉的繁复流纹,黎千寻伸出去的手都抖了一下,刚刚只是被美女唬得一个激灵,可这回却是真被某人吓得差点直接从枯树杈上跳起来,他咬牙切齿拧着脖子朝晏茗未吼:“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这么不听话!”
不听话的晏宫主看着女子眯了眯眼,低头道:“刚来。”
黎千寻皱眉看着这人风轻云淡还面不改色,默默给自己顺口气,因为有不息门时天妖红玉那个前车之鉴,就知道这人应他的那句是在睁眼说瞎话,所以他在过来凑热闹之前,是在晏宫主身周布下了一层结界的,即使他想不开非要凑过来,也不会被地狱兰灵信伤到。
晏茗未话音刚落,白衣女子却突然手腕一翻从他手中挣脱出去,纤柔的身子仿若无骨,如一条月下白练一般侧身从黎千寻另一边划过半尺,踮着足尖停在一根极细的小树枝上,颤巍巍看着随时都能摔下去。
与此同时,自那女子微敞的袖口处忽然飞出无数只白亮光点,由于离得极近,看在眼里便是铺天盖地的时分蝶纷纷扬扬,飞快绕着三人将这枯树顶上的一方空间围了个严实。
星野幻境里本来是没有风的,这时竟也被千百只蝶翅扇动起了屡屡微风,吹得那女子身上淡色薄纱上下翻飞。
黎千寻拼命摁住还想往他前面钻的晏宫主往上抬的爪子,故意咬着牙恶狠狠道:“你别动。”
对面女子狭长眼尾微微上翘,看着两人略有些别扭的姿势掩着唇轻笑一声:“公子这是做什么?”
说着话又略伸了伸脖颈往之前他们落脚的小楼屋顶处斜瞟一眼,虽然视线被层层叠叠的时分蝶遮挡,但波动的灵信却是这些小东西遮不住的。
黎千寻见她动作蓦地心里一紧,抬起自己胳膊飞快在她面前挥动两下。女子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动,似乎是在空气中寻到了什么诱人的香味,随即眉目一凛伸手朝黎千寻抓了过来。
黎千寻没躲,任女子一把攥住他衣襟,上身向前猛地一倾。
之前他还有几分好奇,为何这女子在鸣天锣清场之后发现仍有人在却没有起疑,还任他们几个轻松惬意地蹲在屋檐上看戏。
但这时候便也猜出了几分,能扛得住鸣天锣的丹修者,不论是人是妖,都是地狱兰极好的养料。
只是由于还没看透他是什么人,究竟能不能吃得下,怎么吃,这些似乎对方也心里没数,所以才按兵不动虚与委蛇。
黎千寻低头看了看这姑娘抓着他衣服的纤纤玉手,唇角斜勾笑得戏谑:“姑娘这又是想做什么?”尾音翘着像极了不正经的纨绔子弟。
黎千寻平日说话就多随性,没脸没皮痞气十足,可这回他身后还贴着一个,那人握着他的手猛地一紧。
女子眸中细碎星点如潮涌动,凑近了将黎千寻上下打量片刻,不知是碍于他身后面色十分不善的那位盯着她看得浑身不舒服还是怎么,女子抬眼看着晏茗未皱了皱眉,面上一丝像是很诧异的迷茫一闪而过。
随后便十分利落的松了手,远山眉微扬,对黎千寻道:“落日山谷听月崖上,广云别园士家宗门。公子若有兴致,可到本家一叙,每月十五,我登台。”
女子言罢,稍稍颔首轻施一礼,两臂一挥带着围在他们周围的一群时分蝶飞下枝头,几乎与此同时,小戏台正上方的天幕上忽然被自下而上的幽绿光柱撕开一道口子。
堪堪一瞬之间,那女子与飞扬的时分蝶皆消失不见。随即,头顶那层夜空像是被绿色的灵火引燃了一个洞似的,从天幕正中开始向四周蔓延扩散,火势燎原,一条亮线围成的圈急速扩展,天幕烧尽之后,池城天街那原本被暗色结界遮盖的一片颓败残垣也很快暴露出来。
幻境结界褪去,外头果然早已经不见了那懒洋洋的青天与白日,此时天空依然是鸦青一片,只是碎星没几颗,远不如幻境里头那道星河来的好看,而且还少了中天一个硕大月轮。
西边一弯细月有气无力,可怜兮兮像是被饿坏了似的,黎千寻仰头看着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身后那人道:“又被耍了一道。”
其实曲子刚停下的时候他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因为从这一折戏开场到结束他都一直盯着听着,丝毫没有走神,所以并没有当回事。
如今结界消失,他果然没有猜错,林中烂柯枕上黄粱,都是错乱时间缓急的结界。只是一个快,一个慢。
结界中一折戏,说长了其实也不过一刻钟,可结界之外,从申时三刻到破月西沉,却是生生跳过了将近三个时辰。
结界收了戏也散场了,可十字路口那一方戏台却还在,红烛在缓缓夜风里烧的愈发欢快,映在几个方相神官青面獠牙的面具上看着颇有几分骇人。
晏茗未之前便也说过,这一折“步天吟”是《跃龙门》中的最后一折戏,恐怕便也是士家一族的最后一折戏。这方玲珑精致的小戏台子和一应饰物器具大概是再也用不上了,所以便留在了池城废墟。
只是不知为什么连迎神的神官都抛下没有带走,黎千寻正皱眉这么想着,忽然就看到那一排方相神官的其中一个动了一下,紧接着便从他面具上顺风耳的孔洞里钻出一只莹白飞蝶!
一只之后,烛光下白浪纷飞像是开了闸一般,紧靠戏台幕布站着的一排七位方相神官,从他们身上套着的那副肥大行头里,成群结队飞出一串串时分蝶,大面具上顺风耳和鎏金目,半遮着兽掌的袖口处,玄袍朱裳的衣襟缝隙和衣摆之下,几乎同时涌出许许多多那种银色飞灵。
而须臾之后,那七套宽大的滑稽戏服和兽掌面具便一件件落在了台子上,里面空荡荡无骨无肉,唯一能看得出那宽大袍子里曾经有过人存在的痕迹,便只有硕大兽掌里面洒出的些许灰白/粉末,和一个从衣襟处滑落出来的琉璃瓶子。
迎神?!
这便是迎神?
其实在此之前,黎千寻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就是为什么会有人专门改了戏本大张旗鼓的搭台子唱大戏,难道那位“昭月宫主”是真的怕知道这点破事的人太少?
不过碍于东平那家人行事向来奇葩,便也就没有深究,可当亲眼看着活人被时分蝶吸干了魂束破体而出的时候,似乎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甚至包括,为何要设下内外时间流动缓急不同的复杂结界。
唱戏迎神都是幌子,目的只有两个,一是钓“鱼”,二是养“人”。
钓鱼,钓的是一切与她意愿相悖的丹修凡修,甚至妖修鬼修,因为要养地狱兰,所以来者不拒;养人,养的就是刚刚魂飞魄散了的七个“方相神官”,只是黎千寻没能亲眼看到,那副肥大的玄袍面具之下,又是七个什么样的孩子。
枕上黄粱,与在临水镇云水谣时玄榕地宫的烂柯结界恰恰相反,因为直接养化地狱兰最合适的饵料只能是灵脉初开的少年,但是若想要少年几年甚至十几年始终维持在“少年时期”,办法似乎真的只有一个,就是所谓的黄粱结界。
就像云水谣时将未满百岁的老人养在烂柯结界底下向玄榕借寿一样,只不过养人瑞是要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快速老去,而这些所谓的“灵童”,是要在很长的时间里“青春永驻”。
其实如果那时细想一下便也能想到,如今已经是八月上旬,距离四方十八门筹备的论法道会之期只剩不足一月,而豢龙棋田此次承办盛会,其实已经是故意往后推了一年的了,至于前一年是不是因为豢龙棋田本家的棋局真的已经到了无法接待四方修者的地步,暂且不做定论,但从今年东平这番大动作来看,大抵是把旋转乾坤这一出戏安排在了论法道会之前。
既然地狱兰这个药引这么快就要登场,肯定就说明那棵到处勾人魂的傻东西已经基本养熟了,而单单只靠麟镇古宅里那四十个显然是刚入鬼道不久的孩子养这几个月,是绝无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