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峤看着空荡荡的牢房,门锁大开,里面的简单摆设跟他之前来的时候一样,一盏油灯,稀疏凌乱的一堆枯草,上面盖着薄薄的破了角的布料。
沈倾换下来的夜行衣还堆在草堆上,他就这么大模大样的穿着自己的衣服跑了?
燕云峤仔细的查看了牢房的门锁,连被撬过的痕迹都没有,鬼使神差的拿出来自己钥匙插进去,转了转,居然拧不动。
他就像跟自己较劲,用力一掰,生生将钥匙拧断了堵在锁孔里。
“将军。”何稚小心上前喊了一声。
燕云峤盯着那把毁坏的锁,脸上神色阴郁之极,何稚从来没见过燕将军这种表情,虽然一言不发,但没来由的就能生出一股害怕,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等了不多时,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换衣服,别耽误了时辰。”
何稚连忙眼尖的将带进来的人换了地上被丢掉的那身夜行衣,燕云峤看着跟沈倾身量几乎无差的人穿上衣服站在他面前,仅从身形来看,足以以假乱真。
加上那天晚上夜色正浓,沈倾又戴着面罩,真正看清楚沈倾脸的人除了自己和何稚,几乎没人跟沈倾离得近过。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燕云峤头脑里整个都是木木的,他摸不透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怎么还能面不改色的去安排部署。
是有过的,痛心。
比之前沈倾离去的那一次,和之后疑点重重的怀疑,都要来的狠来的猛烈的痛心。
他小心妥善的捧了自己的后半生给沈倾,那会儿他不是没想过沈倾有过隐瞒,欺骗,让他跟自己度过余生,他有私心,更多的是他想让沈倾好好的活着,不愿再看到沈倾涉身险处。
他是用了真心的,想一直护他周全。
自以为就算他和先生没有到相伴一生的程度,但相处下去,就像以往在定国府里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毕竟他们已经有过几个春秋,再多一些又何妨。
直到钥匙断在锁孔里,蓄积起来的所有想象都跟着断裂的声音一起崩塌。
他如何没有想到,他可是自己的先生,是才学惊世的沈倾。
身上背了不知道多少的疑点,处事从来滴水不漏,让人连一丝一毫的错处都抓不住。
沈倾怎么会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燕云峤把毁坏的锁拿下来,那句没有骗他,其实,就是为了换一把钥匙罢了。
为什么一个时辰也不能多给他一点,先生想走,一定能让他活着出去,让他活的好好的。来的时候牢房的门都没有关,走的一点遮掩都没有,可以说是猖狂了,一点也不怕被人追回来。
很像先生一身风流气下的傲骨,是沈倾能做出来的事。
他只是不想跟自己一起走。
燕云峤都快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安置好每一处,然后把这个顶罪的人送进刑部,脑子里萦绕不断的念想就是,先生不要他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没有派人去追,沈倾铁了心要跟他划清关系,离他远远的,根本不是自己能找到的。
但夜里月朗清辉,他一个人走着步子,将大旗城的每一道街巷都走了数遍。
今日没有人出城,城外的战事还未平,老百姓都躲在大旗城,恨不得护城的守卫再多上十倍,他甚至可以确定沈倾一定还在城内。
却不肯出来见他。
又转到戏园子往回走的那条道,他一步一步的印在青石板上,路过打了烊的药铺,再走几步,拐个弯,金玉满楼。
他把那把油纸伞像沈倾当年那样随意的靠在门口,然后坐下来。
身后的铺子早就关了门,半弯的明月从对面的屋檐露头,燕云峤做出来跟他身份和年岁都极度不符的事情。
他垂着头低低喊了一声,“先生,我错了。”
“你别不要我。”
......
“再学不会我可不教了啊。”
大旗的盛暑干热,沈倾躺卧在摇椅里,手里是燕云峤对兵法的见解,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
沈倾不论内容好坏,拿着笔将里面的错字全圈出来,“看着挺聪明的,怎么连字也能写错,小少爷是学堂里的孩童吗。”
燕云峤脸上霎时被暑气蒸的更热,一把拿走圈过的纸页,小声道,“这些先生还没教。”
“我没教你就能写错了?”沈倾说这话时也是眉梢带笑的,丝毫没有发脾气的样子。
燕云峤:“......先生说的在理。”
这一年燕云峤十五岁,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先生怀揣了绮丽心思,只有在梦里能大着胆子离近一点,梦到不该有的东西,醒过来还要给自己扇一巴掌响的,骂自己句不知羞耻。
偏生沈倾毫不知收敛,捏了把小少爷柔软的脸颊,“在理还不快去改,杵在这等我来写?”
燕云峤理直气也不敢壮,“等先生教我。”
沈倾:“自己能写还要我干什么。”
许是话说的重了,或者让这个单纯的小少爷听的太直,刚刚还生涩泛红的脸,一下子就皱起来眉心,手里也抓着沈倾的衣袖不放,“我错了,先生。”
“我不该胡写,先生别生气。”燕云峤苦着脸,黑溜溜的眼睛都跟着变得晶亮,“先生别不要我,我错了。”
沈倾看着这小狗崽子委屈成这样,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摸着燕云峤打理整齐的长发乱揉一通,“小少爷怎么这么招人疼呢,先生怎么会不要你。”
那一回真是把燕云峤吓着了,沈倾从来不发脾气,对他没了耐心也就只是甩手留他自己琢磨了,就算事后他明白过来先生只是犯懒,不愿多此一举,也变乖了许多。
为了让沈倾高兴,多陪陪他,总是一个也不多写,一个也不少些,管他大的小的疑问,全都放去让沈倾来教,先生嫌烦了,他就乖乖的说声错了,然后自己坐着练习,看书,翻阅典籍。
沈倾或立或坐,或是吹笛抚琴,都在他眼中可及的地方。
深冬将至了,夜里也冷,刚轻轻出口的话,很快被寒风吹散。
金玉满楼是先帝御赐的招牌,沈倾在这里留过痕迹,他甚至都能想到,沈倾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只是不愿意出来见他。
“我错了。我改好不好。”
燕云峤淡淡的讲,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错了,又要改成什么样子。
他不该让先生一个人在外面,困于庄亲王府,酿成大祸。
不该心思狭隘,因为清荷的出现,就对先生没轻没重的折磨,弄出来一身的伤,足足躺了两天。
不该提前离开,应该留下来人来看住牢房,就不会让先生有机会出逃。
不该擅自谋划前路,妄想将先生困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说起来,先生会不会是被他吓跑了。要和他共度余生,听上去,那么可怕吗?
可怕的让人命也不要的在守为森严的大旗城出逃。
他守了一夜,直到晨光遍布,街上多了些赶早市的人,背后的木门打开,店小二忙着收拾店铺开门,他没有听到一点异常的动静,也没看到一个多疑的人。
隐林阁的灯笼,在张文远死了之后就被人取了下来,这伞,估计沈倾也不会再要了。
他打开来看过,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但那天晚上,沈倾手里确实拿着这东西试图从金玉满楼的后墙逃出城。
既然是他逃命也要拿走的东西,想必还是有些用处。燕云峤将油纸伞连同他那几年里积累的字帖,全部都锁进了从小就准备好的箱子。
箱子表面还是薄薄的一层灰尘,一把小锁,轻轻一扣,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打开。
没有过多的时间来供他思念,城外的炮火直接轰塌了城门。
燕云峤骑马上阵,直接冲进了天召和燎南的这场大战。
偶尔能坐下来喘口气,借着火光去看摧毁了大半的城门,他徒然生出宿命之感。
曾经以为能左右的事情,并不能随心所欲的左右,曾经以为用了心了的东西,到头来似乎,就像是一场空。
“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赵定跟他刚在营帐里接了圣旨,送圣旨来的人走在路上帽子都掉了,抱在手里带不稳。
说是要皇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亲自交到燕云峤的手里。
燕云峤把明黄的圣旨一摊,赵定立马吓得捂着眼睛走到另一侧不敢多看。
“皇上真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燕云峤看完往桌上扔过去。
“什么?”赵定正好站在他左侧,问了一句。
燕云峤:“皇上真是一点儿不着急。”
赵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