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题前的散文长达五百多字,简述了黥面的源流演变,范仲淹不祸害别人脸让人还能让义勇回乡种田不被歧视不耽误正常生活的仁政,援引了汉文帝时缇萦救父、汉文帝废黜肉刑给人改过自新机会的诏书,两句《周礼》的原文,最后坦然说起官家手臂上的刺青,以及太后和小侄女的啜泣。
翰林学士紧张又担心,只顾着思考官家的态度,一紧张差点念错了字。到最后高声宣读:“考题:君王之爱民若子、士卒黥面之得失利弊、刺配罪犯与报国参军义勇等同之不公。”
林玄礼有点紧张的板着脸,坐在陛阶上看着他们,带着展脚幞头交头接耳。
自以为和官家关系比别人更亲近,是年轻的官家亲自提拔的人更为不安,互相低声询问:“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我也没听说过啊。”
“这是仁政,但是违背祖宗成法。”
章楶:“官家不曾透露分毫。”
狄说顶着众人厚望的眼神,艰难的回答:“……我也没听说过。”
于是这些被官家亲自提拔的人得出共同结论:我们还算不上官家的亲信,官家有这样的大事,却不和我们商量。很惭愧,有点害怕,我们让官家很失望吗?如果提前知道这件事,我们能早做准备,为官家分析利弊,准备反击反对派的论点。
魏季礼在角落里遭遇了十几道死亡视线的攻击。他专心致志的看着笏版上帖的小纸条,假装不知道。
保密可能会得罪很多人,不保密会得罪官家,官家很记仇。
章惇在心里快速分析利弊。废黜黥面不代表不纹在别的地方,还是可以辨认军籍、防止逃跑,而且似乎不黥面的军队也不会影响战斗力。自己虽然很懂军事,但从来不曾接见那些贼配军,或许这是官家在边关亲自观察到的重要细节。把罪犯和良民一概而论也确实不好。
但是官家不知会丞相,直接抛出这个观点还用在考题上……难道他觉得现在朝廷官员都不会支持这个政策,只有新科进士才能用?他之前询问说没有心意相通的臣子,这有直接联系,官家自从登基以来,沉稳的像是换了个人,这是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且慢,提到了范仲淹,官家半年前还给范纯仁平复官职,夸他仁恕、勤勉、廉洁,这是针对我?
范纯仁本来在新党旧党之间都提出建议,不绝对支持任何一方,只是以民为本。原本没有得罪章惇,但是在章惇报复吕大防的时候,他上奏为吕大防开脱,也被牵累。
章惇看向韩忠彦,韩忠彦现在也组成了自己的党羽,有不少人自发的依附于他。
两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眼中有如出一辙的犹豫和探究。
俩老头眉来眼去了一阵,确定谁都不知道这件事,那么这就是官家准备实施的新政。
林玄礼趁着没人看自己,呼了口气:“把考题送去集英殿啊,举子们还在等题目。”然后我的进士们,都得给我填写调查试卷,让朕看看你们——天南海北、贫富不等的举子们是怎么个态度。
反正汉文帝和范仲淹俩人是占据了道德、文化、历史各方面制高点的。
现在倒没有人敢提出反对意见,在一片静寂无声中,礼部尚书沉重的捧着试题告退,在内侍的簇拥下去往集英殿。
林玄礼在一片沉寂中,心里越发没底:[也不知道他们是同意还是反对。吭声倒是。]
[应该能支持吧,我也没说罪犯不刺配。话说刺配也没降低犯罪率,犯罪率和黄河水患有关,百姓都流离失所了,用点非法方式讨生活很正常。]
[挺想给老兵弄个退休机制,但是现在真不行,现代社会还有克扣退休金的,现在都不用县令贪污,一个小官吏就能可扣掉他们的钱粮。在军营里好歹还有饭吃,有衣服穿。咱比谁都清楚,规定和执行差多远。]
[六哥:跟他们谈谈心,说说将来的大计划。你有点自闭和社恐,可能是怕当不好皇帝,重蹈覆辙。]
[说实话的,我没能改变历史让你多活些年,我就觉得……]
[六哥:多出来一个宋小宝呢。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不论是皇家兄弟阋墙,还是民间矛盾,咱俩都得作为好榜样被反复提及。]
政事堂:这是大变革!能让乡勇踊跃参军!而且随时能征召大量士兵入伍!
枢密院:但是也会有未知的后果——他们逃跑也容易了!但是治理的好也不会出事。
吏部:官家点谁为状元就是谁的政策最合他的心意,一直以来看起来很保守很谨慎的十一郎居然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大动作。
户部:要钱吗……不用国库额外开支。反对,这样不利于户籍管理,但是很仁爱,平时反对官家做事用的‘不仁’等借口不能用,只能说这件事不利于分辨良莠……哦罪犯还是刺配。
礼部:礼法上貌似没什么问题但是这次科考还能不能好了。不知道是谁一鸣惊人。这样朝堂上倒是体面一点。万一士兵都跑光了怎么办,逃兵不好抓。
兵部:是我们的事!如果执行要给各地下发命令,监督执行。那些最近几年黥面的肯定追悔莫及,官家不会让人给他们祛除刺面吧?那些配军等发配的时限到了之后还要改吗?彻底涂黑?以后其他部门就不奚落我们是管贼配军的?
刑部:支持!非常支持。把充军发配的罪犯和普通士兵区分开,这样更有侮辱性,让黥刑更有意义,要不然刺配的犯人都要觉得无所谓了。
工部:只能说是各有利弊。官家果然重视军事。
这个殿试题目和题目背后所代表的事,但文武群臣陷入分析之中,半天没回过神来。
林玄礼想了想,确实需要沟通,最起码给个大方向,开始和他们沟通:“咳。如今朕登基已有一年之久,有道是三年无改父道。对六哥的政策,朕不准备更改,只希望有生之年中,能继承列祖列宗的遗志,收服燕云十六州,到时候祭告太庙时,无愧于历代大宋贤明(?)君王。再减免一些百姓承担的苛捐杂税,富国强民。‘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可以说朕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
群臣:哇?没听说过!一直都以为官家当了皇帝之后性情大变,有些束手束脚止步不前。没想到官家还有这个计划。
林玄礼看到他们几乎凝结成实体问号的震惊脸:我真没说吗?我不说你们就不知道吗?好叭。我跟谁都没说,难怪你们也没有提交建议的方向。
他又按照计划继续说:“六哥有许多没完成的宏图壮志,朕生来胸无大志,为人也有一点轻佻,不过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朕没有别的爱好,也就是打熬筋骨练习骑射,烹调一些美食和家人分享,除此之外兴趣泛泛。奈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朕虽然没学过如何做皇帝,也读过圣贤书,自登基以来,静静的看了你们一年,对诸位的臣工的能力,志向,性格,都略有些了解。”老大哥在看着你们。(^_^)~
章惇:每天都觉得官家想整我。
群臣:怕怕的/狂喜/机会出现了!
林玄礼也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们,反正自己真没有当领导的天赋,打群架时除外。又继续说:“但愿君臣不疑,也不要再有党争,齐心协力创下‘宣德之治’。汉有麒麟阁,唐有凌烟阁,将来大宋也有楼阁祭祀功臣。”
朝会之后,大臣们一点都不放心,簇拥着章惇和韩忠彦去了政事堂。
韩忠彦现在虽然分到了章惇的一点权力,和他有些试探性的不合,但他已经老了,凡事以稳妥为主,只是沉默的等待官家的暗示,弹劾章惇的暗示。
之前一直都没等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官家目光远大。
有人问:“官家要改革军事,起复旧党?”
“官家心志高远,也厌倦党争。”
也有人怒冲冲的问:“官家一向亲近武人,这次又要善待贼配军,他一向喜欢狄青,将来是不是斑面儿不但能做枢密使,以后还能入驻政事堂?”
“官家将来会不会御驾亲征?”
“糟糕,还以为官家大病一场,又做了官家,改变性情稳重起来,原来还是和过去一样。”
“官家隐而不发长达一年…这,这…”
“官家这一年事必躬亲,对天下大势都有个掌握,咱们,呃。”
还有更多的官员沉默不说话,交换着眼神,发现了自己的机遇。
韩忠彦抢占话语权:“不必忧虑,圣明天子在上,官家不急于用兵,眼下仍以富国强兵为主,你们不要这样急躁,叫官家怎么放心任用?”
章惇也不想弱了声势:“官家与我谈过,官家想和百官推心置腹,以便互不疑惑,能齐心协力共创治世。”
没错,是老夫劝他说说他的雄图大志。是挺大的,大的有点吓人,但是不出我所料。官家不仅有野心,还有耐心,还愿意在元祐、绍圣两党之中维持平衡。官家说过先用十年治世,再去向外扩张。
在这两位丞相之中,章惇赢了。
不过官员们相信狄说狄谏兄弟俩知道更多内情,官家仰慕他俩的父亲,俩人长得又英俊不凡,自古以来官家就喜欢俊美的臣子,狄说又知道官家的心思,他管理的部分禁军就没弄面子工程,他也没挨骂。
奈何兄弟俩太聪明,早就悄悄的走了,没跟到政事堂来。
……
林玄礼推到后殿,上朝前的休息室,接过热毛巾擦擦手心上的汗,又随手擦了擦脖子:“哎呀,希望能有些威信。娘娘觉得怎么样?”
王繁英之前被他生拉硬拽带到这儿来,躲在帘子后看完了全程,因为站在平地上,反而看清楚他们的神态:“你何止是有威信。你这样不可捉摸,倒把人吓得够呛。我才知道你不和朝臣谈心。为什么?”
林玄礼摸摸下巴:“唔,没被谁激发出特别想说实话的欲望。而且我心里有数,十年二十年的计划都有了,干就完了,不用说多少话。”
王繁英:“你不说你主战主和,改革还是□□,叫大臣们如何选择。”
“他们应该有个人立场,不能顺着我说。即便是现在这样,我也选出来不少好的。”林玄礼抱怨道:“你看看长孙皇后,那样贤德,常常给唐太宗出谋划策。真宗刘后也帮忙监国理政。你再看看你,叫你帮我批奏折也不干,帮我分析官员情况也不干。”
小声哔哔:“懒婆娘。”
王繁英没有直接动手,很好脾气的坚持立场:“官家批阅的奏折有一半都不必亲自看。你以前还说诸葛亮事必躬亲把自己累坏了,现在到了你这里,六品以上的官员任免你要过问,各县治乱灾荒你也要问。这些应该由丞相分给六部来做,不是你从丞相手里抢过来,然后自己干不动了,再塞给皇后。汉文帝有时间照顾老娘,唐太宗有空打猎遛弯玩鸟逛花园,你出去打猎回头还要点灯熬夜补批奏折。”
林玄礼:“……”
老婆一语双关:“你是第一次当皇帝啊。”
林玄礼:“…哦豁。”
朕心里累,朕弱小又可怜,朕不说,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