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你这篇策论的想法。”
李进做了个艰难的选择,他决定将自己用‘选材取士要中正’作为切入点的原因告诉官家,哪怕这一点可能会触怒官家,让自己丢掉进士身份,那也要说:“官家可曾记得,在景德年间,曾有一个来自剑门关的李云?”
林玄礼没想起来,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又不确定,可能是个小官?三品以上都记不住,何况是三品以下的其他官员。“他怎么了?”
李进道:“那是学生的祖辈,曾在殿试之后,面见君王时,因为自陈剑法精妙、骑射过人,引得真宗皇帝勃然大怒,认为他混杂文武之分,不恪守儒生本分,责令他返回剑门关,不得入仕。学生今日见到题目,实在是有感而发,才写了这样一篇策论。唯愿官家量才取士,不要偏颇。如汉武帝时故事,汉文帝喜欢用年长之人,他却年轻,汉景帝喜欢用习文之人,他却习武,汉武帝喜欢年轻骁勇的人,他却已经老迈、弃武从文。”
林玄礼感觉有点尴尬,又莫名其妙的有点生气:[这件事上我骂过我那笨蛋祖宗,文武双全的人才多难得,送上门来你还把人给赶走了。可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呀,我又没歧视武人。搞得好像这么可怜似得。]
[而且我这是对的,文武之间的歧视需要用换位思考来解决,那最好的换位思考就是让他们也试试,省的一天到晚叽叽歪歪。]
[你这么一说,就好像我做得不对似得。]
“继续说。”
李进跪在地上,侃侃而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前几朝官家厌恶文人习武,边陲之地也有人不敢习武,当今官家您喜欢文人舞剑射艺,京城中也不乏有人为了前程逼迫子女习武。官家一时的好恶,官宦士绅要用十多年来改变。士人们担心官家只喜欢习武之人,争相习武,反而贻误了学业。也会有人因为身体羸弱,家中不堪重负,衣食无着勉强读书,却因为体态不够强健而不被任用。官家要强求官员文武双全,那么赵普、寇准、欧阳修、范仲淹、包拯等人,如何能侍奉官家左右?”
史官敏锐的嗅到了要出大事的气息,但他的本职工作就是闭嘴记录,只好按捺心情,忍了回去。
李进这一席话说完,在金殿传胪仪式上看热闹的太子、满朝公卿文武都禁声不言。他们之前也含蓄的说过这个问题,但官家不在乎,认真谈论之后,反而有点被官家说服了。
重文抑武为的是长治久安,而一个文官,如果兼了武职,并优于武人,还能领兵打仗,那么谁来监督他?谁能抑制他?一直以来重文抑武的国策岂不成了笑柄?官家再怎么喜欢狄谏,也不能让他出任知府或通判的职务,只能留在身边陪着玩。文武如同清浊,必须分开。
另一部分人则在想,我们让子女习武怎么了?本来也在学,身体好才能爬山游园,身体好才经得起颠沛流离的外任地方官。那苏轼都不敢过的独木桥,章惇面不改色的溜过去,当然是他平日里就有训练。被你一说,怎么就那么谄媚,有一股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感觉呢?庞籍不就是文武双全吗?习文练武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吗?我儿孙可以的!回家就给他加课程!
林玄礼仔细琢磨了一会,越想越气,怎么着唐朝的官员可以,大宋的就不行?社会风尚都是引导出来的!我又没有强行规定官员的体能审核标准,比起我这个要求官员身体健康,一直以来的颜控标准才是大问题。我什么时候强求官员文武双全了?
本来快快乐乐的选出进士,问一问姓萧的到底是那儿人,回去就也可以继续品鉴奶油蛋糕了!刚刚提取了类似于淡奶油的东西,还不确定是不是,这番话简直扫兴到让人食欲不振。真是充满了历史局限性。
官家期待的目光没找到丞相,丞相们都在政事堂加班,其他人、六部尚书侍郎、以及张叔夜和狄谏在内,都垂眸装作没听见,完全没有替官家出来吵架的计划,都等着官家自己说话。有些人甚至有几分赞同李进的观点,还有些人露出了本该如此的表情。
狄谏垂眸在旁边装壁画,心中暗想:官家不会把他叫出去较量一番吧?较量赢了就算他说得对,赦他无罪?这个人的功夫看起来和官家不相上下。
张叔夜:这李进胆大包天,可他说的确实没错。现在年轻力壮的还有习武之人就是更容易升职,虽然是朝廷官员依例每隔三年六年能升职一次,但实职和虚职的差距太大。
林玄礼按耐住怒火,面沉似水的按着桌子,看着李进:“你说这些话,是觉得朕任人唯亲么?”
李进垂首道:“学生不敢。”
群臣:官家看起来要打人了。真是被气坏了。听李进一开头说的话,还以为他要歌功颂德,赞美官家呢!
官家在龙椅上捏紧了拳头,本来就有点不怒自威,现在生起气来更显得威严赫赫,令人不敢直视。他沉声问:“你祖上因为练武,在进殿上被免去进士身份,赶回老家,不许入仕。你若因为劝谏朕不要重视文武双全的进士,而被剥去进士身份,也赶回老家去,那太过讽刺。你还想说什么?”
对于官家就差明说的:哄我!——朝臣们纷纷对李进投以复杂的目光。
这人肯定能名垂青史,但将来仕途可能断绝了。
这也就是现在废黜了黥面,要不然他很有可能被刺配去从军。除非他能话锋一转,油嘴滑舌的把事情都圆回来,盛赞官家。
旁边九个进士都惊呆了,有人惊怒,有人惊喜。
御史中丞咬了咬牙,出列道:“官家暂且息怒,李进此言诚可谓忠言逆耳,虽然违逆了官家的意愿,但合乎情理国策。官家出题考的是中正平和,他答的也是这个,至于过去的渊源,或许是将心比心,才让他发此感慨。。”
旁边的王甫惊喜的上前一步,跪下拱手:“王甫有话启奏。”
林玄礼气哼哼的无视御史中丞:“说罢。”
“学生以为李进此举乃是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借由官家爱才之心,让他自己四海扬名。”王甫朗声道:“李进写的策论,学生没读过,必是精妙绝伦。先吸引了官家的目光,再当众讽刺官家似汉武帝穷兵黩武,歪曲官家选材用人的策略,说官家只喜欢年轻力壮的臣下,离间君臣之情。学生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此人犹如祢衡一样,桀骜不驯,目无君上。”
李进急了:“你污蔑我!我正因为官家是明君,才敢直言犯上。官家明鉴,学生想说的都在策论中,并无不敬。”
御史中丞比较看好这个年轻人,赶紧往圆了说:“想必你是提起祖辈的遭遇,一时情难自禁,口不择言。”
王甫看官家愤怒的样子,决心把事情搞大,坚决和官家站在一起,官家愤怒我比官家还愤怒:“御史中丞也觉得他有怨望讪谤之意?”
李进:“你是来俊臣转世投胎吗!?”
林玄礼差点气乐了,往后一靠,拢了拢衣袖,拽了拽衣裳下摆。尽量让自己冷静。
魏季礼厉声训斥:“新科进士尚未做官,先学会官场倾轧中常用的罗织罪名吗?怨望重罪,你怎么敢轻易安插在同科身上!”
御史中丞更是提起精神来敌视王甫,御史们闻风上奏,偶尔集体搞人,很少会用怨望这个罪名。这罪名有多重?乌台诗案就是讪谤,车盖亭诗案是怨望,前者把苏轼苏颂等人关的差点死了,后者把蔡确的皮都拨下去一层,不敢小觑,罪名一旦坐实就完蛋了。
“官家,王甫此人包藏祸心,不可授官。”
童贯发现局面不太对劲,本来庄严肃穆喜气洋洋的金殿传胪,已经吵起来了,另外八个进士像落水猫一样站在地中央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这喜气洋洋的新科进士可能转眼就要变成阶下囚,打入御史台大牢中。
他不想站队,只希望官家高高兴兴的,这样伺候着方便。赶忙暗示旁边的小内侍去禀报中宫。
中丞也有对头,平时碍于官家爱看他们和睦共处,只能装出那副样子来,现在一有机会立刻反戈一击。刑部尚书一向看御史台不顺眼,觉得他们傲慢狂妄目中无人:“官家,臣以为御史中丞与王甫有私,二人都姓王,同姓同宗理应避讳。回护李进的人都不讲理,难道只有李进诽谤官家算是忠言逆耳,王甫这同年生员,臣等年迈老者,偏偏不能说他的不是?即便是口舌之争,也得让人说话。”
御史中丞:“官家明鉴,臣这是同姓各宗!臣不知道王甫是哪里人氏,王姓乃是大姓,中宫也姓王。”
林玄礼被无语的摆了摆手:“别扯姓氏的事。”
翰林学士们也很愤慨:“儒生见不平则鸣,老夫正想问问你们二人,王甫为官家不平,李进,你为谁不平?”
要说到‘不平’,事情刚从怨望讪谤下降到口舌之争,又从口舌之争提高到‘不平’。
群臣:事情大条了。他为谁不平?他为什么事不平?是为了他祖宗,对于真宗觉得不平?还是觉得本朝官家不公平?问题是官家他很公平啊!他喜欢用年轻人,也没有贸然委以重任,喜欢武人,算得上被偏爱的只有狄谏和种师道,还有小侍卫谢英。你指着本来很公平的管家,说起不平这个话题,性格再好的人也要被激怒了。
无辜的八个进士本来还想发表感慨,一看老大人们吵起来,只恐要威胁到自己的仕途。寒窗苦读十余年,不能折在这里。
还有二百九十个进士个个穿着红袍,头上插着孔雀毛和鲜花,带着展脚幞头,在殿外候旨,等待公布名次被叫进去。可是只见那十个人进去,不见公布名次,也不见他们出来。隐约听见一些争吵声,又不敢乱了次序,不敢伸长脖子往里打量。
林玄礼在议论声又起来时,用力拍桌,一声雷霆般的巨响之后:“都住口!让他说!”
众人都盯着李进,等他的答案。他为谁不平?他的策略写的条理清晰,遣词造句符合古文运动,他这个人又完全符合官家偏爱的臣子,除了长得普通了点,又是进士出身,他祖宗在四川直面宁夏,他倒是生在东北,靠近着现在的金国,熟知边关民风民情,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觉得不平?
小时候想练剑和骑射,结果被亲爹无情制止的官员们才觉得不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