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骨碌,三杯酒就下肚了。元阙拉着贝安歌回座,生怕她不胜酒力,低声问:“头晕吗?你酒量也不算好,少喝点。”
长公主刘容又抬眼望着他们,为掩饰自己的不安,还举起酒杯,悄悄遮住了半张脸,假装在饮酒。
贝安歌的余光瞧得清清楚楚。三杯酒虽然喝得急,但贝安歌此时还没有醉意。
她故意道:“不头晕的。我要喝多了,只会脸红。或许……背上的胎记也会更红呢。”
长公主顿时手一颤,杯中的酒洒落出来,滴在她裙摆上。
她紧张了。她听到背上的胎记,突然就紧张了。
贝安歌心中愈加明亮。长公主刘容知道小三背上有胎记,甚至有可能,她早就知道小三的身世,才故意将她养在身边。
这张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张开。长公主刘容,果然才是这剧本里的隐藏大boss,所以她和太子是男女主角,这剧本重要的根本不是感情线,而是夺嫡线。
胭脂令接二连三的任务失败、枉留情控制的京官被挖出,东木茶庄埋下的茶叶线还没有全面铺开就被端掉,长公主张开的大网,已经漏了好几处。
但她不会罢休。她会退而结网,继续伺机而动。只要她还是长公主,她还有勃勃的野心,她就会重新出击。无论她是为了暗助刘惓,还是压根想自己当道,对南密的稳定都是极大的隐患。
对元阙、对将军府,都将是灭顶之灾。
贝安歌已经下定决心,她要引长公主刘容出来,她不能让长公主有机会重新结网,她要亲自到曲皇后面前,从此将身份变得堂堂正正。
今天她故意透露出自己背后的胎记,就是看长公主会不会出手。
她的实力接二连三地折损,贝安歌赌她一定会着急。
酒过三巡,贝安歌的小脸庞果然渐渐红了起来。长公主刘容不动声色离了席,片刻又回来,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一名丫鬟上前给元阙和贝安歌斟酒。
元阙刚觉得她有些眼生,正要阻止,一转头,丫鬟被吓到,手上一颤,热酒洒在了贝安歌裙摆上。
丫鬟变色,当即伏下求饶。
元阙刚要发作,被贝安歌按住:“小事,我出去整理一下。”
甘露公主坐得近,已经看到这边出了状况,当即起身道:“我带义妹回房换身衣裳吧?”
“好。”贝安歌很爽快地站起身,对元阙道,“我去换条裙子。”
元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女儿家换衣裳,就算是自家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跟上去。
甘露公主正要带贝安歌走,长公主刘容已经款款站了起来。
“公主是新娘子,喝喜酒,哪有新娘子缺席的道理。我带将军夫人去吧,公主叫个丫鬟拿衣裳就好。”
这倒是甚妥。长公主带着将军夫人去换衣裳,也不失将军夫人的体面。
长公主刘容显然对福王府甚是熟悉,带着贝安歌走了好长一段游廊,终于来到了一个华丽的院落。
“这里不住人,皇后偶尔过来看望福王,会在这儿小憩。”刘容解释。
贝安歌点点头:“怪不得如此精致华丽。”这处所也选得很好,就算义妹换衣裳,也不方便去人家新房,就在这皇后偶尔小憩的院子,很是恰当。
而且贝安歌也丝毫不担心长公主刘容会在这里对自己动手。
整个大殿的人都看到是她带自己出来,她自然要将自己完完整整地送回大殿,不然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甘露公主的丫鬟送了两身衣裳过来给贝安歌挑,都是做工精致、用料上乘的美裳。
“哎,我特意和夫君穿的夫妻装,他深雀绿,我浅雀绿,这还没有显摆够呢,就得换了。”贝安歌虽说讲着抱怨话,语气却满是甜蜜。
听在长公主那里,格外刺耳。
她忍着不悦,指了指其中一身浅绿的:“这丫鬟也有眼力见儿,挑的这身,跟你原来的颜色式样都接近。”
“嗯,到底是福王府的丫鬟,也非同一般。”贝安歌笑嘻嘻的。
刘容朝那丫鬟挥了挥手,将她退了出去。
贝安歌卸了外衣,只着白色的衬衣,然后抱着那身衣裳,想去屏风后穿。刘容突然一把拉住了她。
“等等,你背上什么东西?”
“啊?”贝安歌问,“背上有什么吗?”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背上悉悉索索地有东西在爬,还隐隐地发痒。
我去,这女人是不是往我领子里放了虫子!我贝安歌不怕虫子,但为了成全你,姐姐我今天就怕一回。
果然,刘容道:“一个小虫子爬进你衣领去了。”
“啊——”贝安歌顿时尖叫起来,除衣衫的动作超级迅速,三下五除二,立刻脱下了白色衬衣,只剩一件艳红的肚兜。
洁白的玉背,顿时袒露在刘容跟前。刘容屏住呼吸,怔怔地望着背心上那一星堪比肚兜的殷红。
这团殷红,宛若苍天落了一朵早春的红梅,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这洁白无瑕的女人的背上。
喂,你看够了吗?贝安歌心中暗暗嘀咕,嘴上却胡乱喊着:“长公主,快帮我抓虫子,快啊!”
刘容伸手一拈,捉住了一颗米粒大的小黑虫子。
“瞧,就这小玩意儿。”
贝安歌一看,又跺脚:“太讨厌了,我最讨厌小虫子了,它哪儿不能去,非来钻我领口。”
刘容手指轻轻用力,当即将小虫子捻死,然后弹落在地,轻笑道:“春天嘛,虫蚁都出来了,正常。”
贝安歌恨恨地抬起脚,想去踩那小虫子,想了想,还是缩了回去:“哼,算了,放过它吧,反正它已经死了。”
已经脱成这样了,贝安歌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当着刘容的面将衣裳穿好,整整齐齐,又是美艳无双的将军夫人一枚。
扣裁云鞭时,刘容好奇地望着,不由问:“夫人会武功?”
“不会。”贝安歌想都没想。
刘容笑道:“看夫人随身缠着马鞭,还以为夫人会武功呢。”
贝安歌嘿嘿笑:“这是为了跟夫君合衬。他穿雀绿,我也穿雀绿;他有破云刀,我就有裁云鞭。这裁云鞭是夫君命人特意打造,是不是很漂亮?”
刘容心不在焉:“嗯,是挺漂亮的,很配夫人。”
“对吧。长公主殿下也好有眼光。”
贝安歌扣好鞭子,拍了拍裙子,又道,“不过夫君说了,越是漂亮的武器,越是不顶用,他负责打人,我负责漂亮就好了。”
刘容扬了扬眉。
这前半句,还真是元阙的口吻。
不过这后半句,怕是这女人编出来的。这女人很会编,尤其会编那些将军如何对她好的闺阁私语。
看来自己高看了这女人。
自从接到雷明远上峰的汇报,确定元阙的夫人不是曲旋儿之后,刘容就一直在调查她到底是谁,可惜,半点儿头绪都无。
这女人就像是天下凭空落下的,地上凭空生长的,没有半点儿来处的痕迹。
将军府的那场婚礼,像一个恐怖的漩涡,将一些人吞噬,又将一些人送到这世界。
所以她已经将将军府这个冒牌夫人看成极为可怕的对象。
可是今天,刘容突然觉得这女人看着张扬可爱,其实又怕虫子又不会武功,也就是个草包,不足为虑。
不过她背上的胎记,让人有些寝食难安。
刘容突然生出一计,嘴角扯出浅浅的微笑。小三未竟的事业,就让这女人来替她完成了吧。
回到大殿,喜乐歌舞依旧。
一见贝安歌前来,元阙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知怎的,他格外担心贝安歌的安全。哪怕她是被长公主刘容带走,哪怕长公主刘容是足以让他信任的伙伴。
不。元阙突然清醒过来。
长公主刘容真的是足以让自己信任的伙伴吗?若真如此,她将贝安歌带走时,为何自己会那样紧张?
所以自己的内心,并没有真正信任长公主吗?
他暗暗出了一身汗,再望向长公主时,已是满心狐疑。
再热闹的酒宴,终有散场。各府华丽的马车从福王府驶出,奔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天空澄清、无月。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将军府的马车得得而来,车角的铜铃晃出清脆的响声,在夜空中格外清亮。
“今日你随长公主去换衣裳,我突然十分心慌。或许你以前跟我说过的猜测,不无道理。”
贝安歌微醺,靠在元阙的肩头:“夫君是从看到脸生的丫鬟那一刻开始起疑的吗?”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也发现那丫鬟脸生了?”元阙问。
“不是先前的那一个。其实从走进福王府那一刻开始,我就留心了。”
“所以你是故意说起背上的胎记?”
贝安歌也笑了:“我也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我故意说背上有胎记,就是说给长公主听的。果然没多久,斟酒的丫鬟就换了,我能不警觉嘛。”
“所以她带你去换衣裳,有什么异常吗?”
“太异常了。异常到极为明显,我都不好意思说。她要真是那令主,这回就太着痕迹了。”
“怎么说?”
“她带我去了一个小院,没人住,是皇后偶尔驾临福王府的小憩之处。这还不奇怪,奇怪的是,我换衣裳时,她站我背后,突然就有个小虫抓进了我衬衣的衣领,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元阙一阵紧张:“小虫?什么小虫,有没有毒?”
这紧张让贝安歌哑然失笑:“夫君你好夸张。就是普通的小虫子,可能是经过院子时,长公主随手在哪棵树或者哪株花上拈的。故意弹进我衣领,就是引我脱衣裳啊。”
“这也没用,你又不怕虫子。”元阙笑道。
“我当然不怕。但是,我装作十分害怕,当即就脱了衣裳。”
贝安歌嘿嘿地笑着,元阙却不高兴了:“你这三脚猫,居然敢在别人面前脱衣裳……”
“啊,女的你也吃醋?”
什么啊。元阙被气笑了:“谁吃醋了。你脱衣裳,不就要卸鞭子,你卸鞭子,万一碰到危险,会来不及反应啊。”
原来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啊。
微醺的贝安歌心里甜甜的,双手攀住元阙,伏在他胸前:“她不敢对我怎样。她众目睽睽带我出去,自然就要带我回来。她只是想确定我背心是不是有胎记,胎记又是不是和小三一样。而且……”
贝安歌轻轻地叹息:“……而且她见到裁云鞭,还问我会不会武功。她真的好紧张啊。”
“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说不会武功。我还说,我家夫君说的,管用的武器不漂亮,漂亮的武器不管用,这鞭子就是给我漂亮漂亮的。”
“呵,真会说话。”元阙不由又被她逗笑,“裁云鞭可是又管用又漂亮。”
“那我也犯不上告诉她,让她猜去吧。”
元阙抱着怀中的贝安歌,静静地思忖了好久,终于缓缓道:“她为何对小三背上的胎记这么上心?甚是奇怪。”
见元阙终于想到这一层,贝安歌知道,终于可以跟他说了。
他还信任长公主的时候,她不能说,只有让元阙自己也察觉到长公主的可疑,贝安歌预见的那些梦境,才能真正有份量。
“还记得我跟你说,要让玉枢令暗查皇后入宫前的秘密吗?我疑心是长公主掌握着皇后的秘密,并以此要挟什么,而这个秘密,就跟一个背心有梅花胎记的女人有关。”
元阙细细地品着这番话,问:“这也是你望见的隐情?”
“我望见皇后要寻一个背心有梅花胎记的女人,而长公主却说,这女人是皇后入宫前的私生女……”
“贝贝!”元阙惊得突然伸手,捂住了贝安歌的嘴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贝安歌将他手掰开,嘟囔道:“郎令主不是去查了嘛,早晚会有消息。也不是捂我嘴就有用的啊。”
元阙哭笑不得:“这若要出错,你这小命就保不住了。”
“夫君……”贝安歌敲敲他的胸膛,那战场上磨砺的肌肉无比紧实,“你不觉得蹊跷吗?这胎记是小三的,那极有可能,小三就是皇后苦苦寻找的亲生女儿啊。”
元阙眯起了眼睛:“皇后将自己的义女嫁给我,有人却派了皇后的私生女来刺杀她的义女,这事儿有趣。无论刺杀成不成功,似乎倒霉的都是皇后……”
“夫君想明白了吧。这里头,安排得也太用心了。而且是一早就将小三养成死士,也压根没打算让她有好结局啊。”
元阙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周详到让人觉得可怕。
茶叶拢住一批、枉留情的药物控住一批、胭脂令的细作杀掉一批。而真正的幕后主人,到底是支持皇后,还是支持太子,竟如此扑朔迷离。
贝安歌又道:“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她既然帮皇后找人,说明她深得皇后信任。可她为何又要让皇后的亲女和义女自相残杀,她到底站哪一边?”
黑暗中望不清元阙的脸色。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极低,却缓缓的,直击人心。
“她哪边都不站,她站自己。”
“啊?”贝安歌隐隐有这样的猜测,却还是没想到,长公主刘容的野心竟是这般大。
“她娘是斯兰国公主,她手中握有封地。她欠缺的是朝臣的支持,还有礼法上的正义。”
“礼法上的正义?是南密律令不允许有女帝吗?”
不知道元阙是不是在点头。贝安歌只觉得他微微动了一下,自己被拥抱得更紧了。
只听元阙在自己耳边道:“贝贝,这事太大了,你别参与,让我来。”
“我,要么参与,要么急死,你选吧。”贝安歌也是格外坚定。
元阙无奈,跟她耳语道:“南密帝位只能传男,这是祖制。但斯兰国不是,斯兰国历史上曾有女帝。若她拿到斯兰公主的玺令,凭着她手中的斯兰三州封地契书,她就可以调动斯兰军队。她当不了南密女帝,但她可以当斯兰女帝,然后反扑南密……后果不堪设想。”
贝安歌惊住。
怪不得刘容要在南密官员中做这些功夫,她早就在为反扑做准备。她要在南密官员中寻找日后的同盟。她的目标并非南密帝位,而是在南密官员的支持下光复斯兰,等自己壮大后,再吞并南密。
若不是她与自己的夫君为敌,贝安歌几乎要为长公主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叫好。
可惜,贝安歌在爱上元阙的那一刻,已经作出了选择。
“玺令在哪里?”贝安歌问。
“没人知道。原本应该跟着她母妃一同下葬,但据说,墓室里并没有玺令。这些年,玺令的下落都是一个谜。”
“好可怕。可不能让她找到玺令啊。”
贝安歌拥紧元阙,心里还有一句话:“好可怕,可不能让她伤害到我的夫君啊。”
这句话她不敢说出口,她怕一说出口,这伤害会来得更快。
“贝贝,你故意让她发现你的胎记,是想引她带你去见皇后吗?”元阙问。
贝安歌低声道:“既然她一直在挑拨皇后和太子作对,那我也只能挑拨一下她和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