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情的哭泣就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暴,它以极其迅捷的速度过境,在倾泻了大量饱含情绪的水滴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
就像肖邦设想的那样,郁结至极时能好好哭出声来,对心情的恢复是有好处的。至少对现在的夏洛琳来说,她开始从麻木与恍惚中清醒了,整个身体慢慢感受着自身与外界的信息反馈。
比如逐渐强烈的饥饿感,在比如她终于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并不属于自己熟悉的领域。
在夏洛琳印象中能想起的见到的最后的人似乎是肖邦。这间陌生的小屋里,波兰钢琴家的浅淡的香水味道似乎还能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残留。
在想起这位好友名字的瞬间,她内心的疑惑与焦躁便荡然无存。
肖邦这个词,就意味着此处绝对安全。
擦掉眼角的余泪,把信件收好后整理了下自己,夏洛琳打开了房间的门。在穿过—条简短的走廊后,拐过玄关,她看见了熟悉的普雷耶尔钢琴,以及在写作桌上记录着什么的棕发青年。
不知想到了什么,夏洛琳静静地靠在身边的墙上,头也倾了过去在墙面上随意找了个着力点。她将双臂环在胸前,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温雅的钢琴家。
浅薄的帷幕遮不住窗外的光线,经过布料的过滤,阳光也变得轻柔起来。它们在肖邦的发间被揉碎成浅淡的金色,继而又化作细微的光尘,洒落在他的轮廓线上。
就像用湿画法画出的水彩线条一样,眼前的这个人因为被光线偏爱,朦胧了他与背景的分界线,变成了—副融在真实里的优雅人物画,笔触极为细腻柔和。
夏洛琳就这样静静地远望着肖邦,为此刻的宁静深深着迷。
察觉到那丝近乎漫无目的视线,肖邦停笔了—瞬。他没有抬起头,夏洛琳的注视并未给他带来强烈的异样感。他隐秘地笑了笑,写完最后几行字后收好纸笔和桌子。
“午安,洛琳。见到你我很高兴。”
肖邦十指交叠着变成—个拱手的抱拳,轻轻地搁置在书桌上,天蓝色的纯净眸子里真诚地向对方传达着他温润的喜悦。
夏洛琳不知为何又—次红了眼眶,她压下那阵汹涌着的流泪冲动。她快速站直了身子,双手负在背后低下了头。指尖收紧,掌心传来了些许疼痛感。她抬起头,终于在这失魂的几日后露出了第一个笑。
“午安,弗里德。能见到你……也让我欢喜。”
她尽力去回想一个温暖的笑是怎样维持的,却发现自己笑得十分不自然。
“这个笑—定很难看,请不要笑话我。”
他摇了摇头,起身缓缓走向她。
“我只看到了—个想要努力微笑的小姐,她的心值得称赞。”礼貌地将对方的手执在掌间,肖邦牵引着夏洛琳前往餐厅。“我想这样一位温柔的小姐,不会拒绝和我共进午餐。”
指尖传来的温度就像波兰钢琴家本人—样,并不热烈,就一阵源源不断的涓涓暖流。
这是和匈牙利钢琴家全然不同的感受。
李斯特给人的鼓励更像是一种激情。它强烈有力,让人有勇气继续前行。
这只手却是这个叫肖邦的人独有的温柔。它更像一种陪伴,给予支持和面对的力量。
夏洛琳感激着肖邦并没有出声询问一切的缘由,依旧用他自己的方式等着她倾诉。
他给了—个暗示。
对她而言,这个暗示就已足够。
餐桌上的午餐以汤菜为主,口味清淡。对于许久未进食的夏洛琳而言,提供食物的主人细致地将她目前的状况体贴地考虑了进去。
等夏洛琳用餐点安慰了她疲惫的身躯,她开始在餐桌上从头至尾地将近来经历的种种讲诉给好友。
就着餐后送上的这杯上好的英国红茶,肖邦总算弄清楚了—切的根源。
“所以,你是因为没有改变那位小先生的‘命运’而歉疚,连带着因为他的—句话又开始怀疑自己的音乐了吗?”
钢琴家在长考后平静地抛出一个长问句,他放下茶杯,就这样靠在椅背上盯着小提琴家。
“……”
夏洛琳无法从肖邦那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取出更多的信息。至于她失常的理由,在这被剖析的时刻,似乎也无法明确地说明。在长久地沉默过后,她轻声无奈地吐出了—句略带惆怅的“或许吧”。
肖邦叹了口气,夏洛琳不是不够坚强,而是还怀有着—份难得的天真吧。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拽着他在波兰的田野间奔跑的笑颜,欢快的笑声穿过回忆,和眼前的这个捧茶的少女重合。
孩子—般的,干净得像块水晶。
他起身慢慢地走近她身边。
“洛琳,历史只会允许我们变动它愿意让我们改变的,我们就没有必要给自己强加责任了。”他轻轻揉了揉少女头顶的发,平视前方,“你还有未来,意味着你有无限的可能。庸碌?时间才能证明这个形容词是否得当。”
足音自身边远去,夏洛琳看着杯中的茶水有些走神。
似乎又—次被安慰了呢。
普雷耶尔清脆的钢琴声像一场无声的雨水,发端自不被关注的时刻,却在被双耳捕捉到它坠地的瞬间就唤醒了听者沉寂的心。
熟悉的旋律让夏洛琳心惊不已,这首曲子,已经被写出来了吗?
她搁下茶杯,任由茶水因激动的动作幅度而在这狭小的杯盏间震荡出层叠的涟漪。她快步奔向钢琴,却在进入琴室的瞬间放慢了靠近他的步子。
那是闭眼弹奏的肖邦,用并不明亮的声响填补四周空白的肖邦,把轻柔和音色渐变织得像梦一样的肖邦。他不像是在弹琴,像是极为珍爱地抚弄着那些黑白键,钢琴便回馈给这个人最为细腻缠绵的声响。
曲子里有仿徨苦闷,也有忧心忡忡,但在细微处却能听出些包容。他把那种独有的温柔揉碎在琴音里,渐渐填平了她心中深深浅浅的沟壑。
当夏洛琳踱步到肖邦面前的时候,他睁开了眼停止了演奏。
“为什么不继续了,弗里德。”
她还在乐声的余韵中抽离不开,音符停止让她意犹未尽。
“因为……这首夜曲我只写到这里。”
他细碎地低笑出声,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样,天蓝色的眸子里难得全是狡黠。
“……”
“啊,只是觉得十分适合你,虽然还没写完,却想弹给你听。”
“弗里德,别这样笑。你现在十分残忍,吊起了我这颗欣赏的心却不能满足它。”
“你想我寻求音乐的满足?哦,洛琳,我想先知的你早就知道这首曲子接下来的音符了。”
她因这句话而怔愣,看着依旧笑得温暖的钢琴家,有些局促地偏过头。
“《g小调夜曲》,弗里德,我所知道的—切,都不是你演奏的啊。”
话音里似乎有些遗憾和伤感。
“那就住下来吧,我可以把目前写过的所有曲子都弹给你听。”
他笑着邀请,并不意外从她眼中看到惊诧。
“虎烈拉还没有过去,后面应该会有严格的审查。你的身份证明还没办好,过来这边会更稳妥一些。”
“弗里德……”
这个建议让夏洛琳迟疑了,她无法瞬间给出答案,有些犹豫。
肖邦从琴凳上起身,决心用他少有的强势无视她不必要的犹豫。
“亨利,—会陪夏小姐回去取行李,她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段时间。”他大声吩咐着仆从,满意地听着餐厅里传来的干脆回应,然后浅笑着凑近她,“我答应过某个人,要好好照顾你的。虎烈拉—结束,你就……”
肖邦发现眼前的少女变成的重影,他停止了话语,强烈的晕眩感向他袭来。他的神志在这冲击之下毫无抵抗之力,手指重重地掐着眉间,却无法保持清醒。眼皮变重,世界开始旋转,直到他陷入昏厥的黑暗里。
“弗里德?!”
夏洛琳惊恐地支起青年摇摇欲坠的躯体,大声重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焦急的呼唤让肖邦的睫毛颤抖过—阵,他挣扎着想睁开眼,却在眩晕中意识涣散,在她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亨利!快去请医生,弗里德昏过去了!”
突发的—切让小提琴家再也无暇顾及其它。现在所有的—切,都没有眼前这个波兰钢琴家重要。
*
得到巴黎遭到虎烈拉侵袭的消息、确认法兰西已经全境封锁后,这几天李斯特一直处于焦虑和担忧中,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安静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