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
那个自称手艺精绝,做出来的东西却辣眼睛还辣肚子。那个把我埋在萝卜地里,说这样晒晒太阳再浇点水就可以很快长高,还可以长出几个小朋友来陪我玩。那个说要请含光君吃饭,到了最后却没付账就跑了,给钱的还是含光君的人。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埋在混沌记忆里的人。
是魏前辈。
没错,是他。
可能是那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我记得不完全,但是,我能确定……我曾经姓温。
记忆是最会骗人的东西,那晚拦住魏前辈,不过是肯定了那些隐隐约约的记忆。
原来曾经梦见过的,隐约记得过的都是真的。
原来看见鬼将军和江夫人的熟悉感都是真的。
我是阿苑。
我曾经是温苑。
后来,宁叔叔没有跟随魏前辈和含光君,反而同我一起。我们决意先一起去岐山,把家族人的骨灰葬在那里。还想在那里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生前的东西,给他们立一个衣冠冢。
魏前辈说要一起去,但是宁叔叔拒绝了。他说魏前辈这么多年做的够多了,不必再为这些事情费心。
我虽然不明白,但我也大概猜得到,这十几年时光里魏前辈付出了什么。
和宁叔叔一同前往岐山的路上,我问起了江夫人。
关于江夫人,我心底有很多疑问。
伏魔洞那次江夫人舍身护我,这本就让我意外。她是金凌的舅母,更早的时候是蓝氏子弟,是含光君的妹妹。
她的名字其实在云深不知处是提不得的。
我还小的时候就隐约从伙伴那里听过她的事情,那个时候,故事的主角还围绕着蓝先生,宗主和含光君。她是这个故事里若有若无的配角,是一个反面教材。
当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江夫人时,不觉得陌生,反而是觉得是似曾相识。
我的脑海里时常会出现一些破碎的画面,我坚信那是我幼年的记忆。
我是不带记忆来到云深不知处的。
江夫人,或者说是云枳前辈。
她像是曾经出现过的人。
我怀着这样隐秘的好奇打量过这位夫人,但意外的是,她似乎没有传闻里的那样桀骜不驯。与之恰恰相反,再更多时候,云枳前辈就像是江宗主的影子。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他身旁,有时笑笑,有时只是沉默的看着酒杯。
直到,直到魏前辈出现。
江夫人真的很奇怪,替还叫莫前辈的魏前辈挡紫电,帮着含光君缓和气氛,甚至到了伏魔洞,她舍身上前替我挡了那最致命的一击。
我曾经在同伴嘴里听过她的种种事迹,也在金凌口中感受过她的柔软与温柔,但这些,在她抱上我的那一刻,这些外在的评论或者感情都变成空气里浮动的粉末。
她护上我的那个瞬间。
是漫天卷地的熟悉感。
她是我破碎记忆里的人,像鬼将军温宁,像夷陵老祖魏无羡。
“她?”
宁叔叔歪了歪头似乎不理解我会问起她。
“她啊……”
好奇怪,我第一次在宁叔叔的脸上看到了纠结的感情。
“她曾经被仇恨裹挟,如今又被那些曾经绑架。”
宁叔叔想了想又补充道。
“她是个好人。”
见我还是一脸不明不白,宁叔叔索性放慢了脚步,一点点的,结结巴巴的讲起了从前,讲起了他们还在云深不知处求学的时光。
这是我第一次描摹到故事的全貌。
与此同时我被这个冗长复杂的故事吓到了。
这个故事里好人常常披着坏人的样貌,而真正阴险狡诈的小人却挂着君子的面庞。
如果说魏前辈和含光君是黑夜里启明的星火,那江夫人则是黑夜里的荧光,微小但却从来没有泯灭过光。
她更像是芸芸众生,迷茫过,痛苦过,沉沦过,又在沉沦里重生过。
那双手曾经抱着我意欲毁灭我,那双手曾经抱着我想要拯救我。
毁灭只是一刹间恶的扬旗。
更多时间里善良和柔软是她温柔的内核,就像那看着我又放开毁灭的手,就像那扑过来护着我意外温暖的身体。
宁叔叔说他从来没有怨过江夫人。
“那本就是我们温氏的罪,她想报仇又何错之有。”
“阿苑,在我们流着温氏血液的那一刹那,在我们受温氏庇护的那一天开始,我们都是有罪的。哪怕罪不关乎你我,可是罪已经发生。”
“她的错,错在她太过清醒。”
“世人多昏昏噩噩得过且过,连我也不能免俗,我曾闭着眼睛不去看,好像不看那些鲜血就不会流。”
“可她却难得清醒,正因清醒,反而痛苦。”
“亲缘仇恨无法挣脱,道德正义更是把她架在十字架上。”
我同宁叔叔坐在火堆前,面前火苗忽明忽暗,时不时有噼啪声响,他看着火堆任由火光在他脸上投射影子。
“我理解她,也可怜她。”
“终其一生,这都将是她难以愈合的伤口。”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索性闭上嘴拿起一支木棍搅和着眼前的柴火。
这个夜晚格外的静,宁叔叔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别人总觉得叔叔不再是人的形态就变得憨憨傻傻的,其实他比谁都要清楚,清楚魏前辈无言的付出,清楚含光君沉默的情感,清楚江宗主漫长岁月的痛楚,清楚江夫人的纠结与难过。